答应了路闻至的邀约后，季知予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又最短促的一周。
时间仿佛被割裂成两半。在学校，每当路闻至靠近，用那清朗的声音和他说话，空气中弥漫开清冽的薄荷气息时，时间就飞速流逝，快得让他心慌。可一旦独自一人，尤其是回到那个压抑的家里，时间又像是陷入了粘稠的泥沼，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难熬。他无数次在深夜拿出那枚小太阳书签，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摩挲着，心里既期待又害怕周六的到来。
他会想穿什么衣服，会不会迟到，该带什么书，万一找不到话题冷场了怎么办……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甚至想过临阵脱逃，找个借口说不去了。但每当这个念头升起，路闻至那双含着笑意和期待的琥珀色眼睛就会浮现眼前，让他把那点怯懦又压了回去。
周六终于还是来了。天气意外地晴好，阳光金灿灿的，仿佛是为了印证书签上那个小太阳的预言。季知予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出门，却在离家两个街口的地方就开始徘徊。他反复检查书包里的东西，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当他磨蹭到市图书馆门口时，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他正犹豫着是进去等还是在外面等，一抬头，就看见路闻至已经站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了。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外套一件浅灰色的针织开衫，下身是合身的牛仔裤，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清爽得像是初夏清晨的风。他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线条清晰又安静。
季知予的脚步顿住了，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想转身躲起来，但路闻至仿佛有心电感应般，恰在这时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路闻至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比阳光还晃眼。他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季知予面前。
“来了？”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我还以为你会晚点到，正准备给你发信息说不急。”
“……我，我也刚到。”季知予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他闻到了路闻至身上那股熟悉的薄荷味，今天似乎还夹杂了一点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让他莫名安心了一点。
“那我们进去吧？”路闻至的语气很自然，仿佛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同行。他侧身，示意季知予走前面。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偶尔的脚步声。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路闻至显然对这里很熟悉，领着季知予穿过一排排书架，走向一个靠窗的、相对僻静的角落。
“这里光线好，也安静。”路闻至拉开一把椅子，对季知予说。
季知予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坐下，把书包抱在怀里，像个第一次进幼儿园的小朋友。
路闻至在他对面坐下，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几本书和笔记本，然后看向季知予，轻声问：“你今天带什么书来看？还是先写作业？”
“我……我带了一本课外书。”季知予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边城》，书页有些旧了，是他从旧书摊上淘来的。
“沈从文啊，”路闻至眼神亮了一下，“我很喜欢他的文字，很干净，像湘西的水。”
季知予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没想到路闻至也看这个。他以为路闻至只会看那些艰深的竞赛题集和财经杂志。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心里因为这点小小的共同爱好而泛起一丝微小的喜悦。
两人各自看起书来。一开始，季知予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每一个细胞都在感知着对面那个人的存在。他能听到路闻至均匀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薄荷香，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
他紧张得脊背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路闻至似乎遇到了一个难题，他微微蹙起眉，用笔轻轻敲着桌面。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季知予，身体自然地向前倾，压低声音说：“季知予，能帮我看看这道数学题吗？我这个思路好像卡住了。”
他拿着书和笔，很自然地坐到了季知予旁边的座位上。
一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季知予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脸颊烫得厉害。他能清晰地闻到路闻至身上那股强烈的、带着清醒感的薄荷气息，几乎要将他淹没。
“哪……哪一道？”他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书本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路闻至伸手指着题目，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为了能让季知予看清，他的头凑得很近，呼吸几乎拂在季知予的耳畔。
“这里，这个函数变换，我觉得应该可以用另一种方法，但算到一半进行不下去了。”
季知予努力忽略耳边温热的气息，将注意力集中在题目上。这是他擅长的领域，思路很快清晰起来。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轻轻写下几个步骤，低声解释起来。一旦进入熟悉的知识领域，他的紧张感奇异地消退了不少，语速也渐渐平稳。
路闻至听得非常专注，不时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引导季知予将思路阐述得更清晰。他靠得很近，目光落在季知予移动的笔尖和微微开合的嘴唇上，眼神里是纯粹的求知和欣赏。
“原来如此！”听完季知予的解释，路闻至恍然大悟，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这个切入角度太巧妙了！谢谢你，季知予。”
他叫了他的全名，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季知予的脸又红了，他慌忙低下头，“没……没什么，刚好想到。”
“不是刚好，”路闻至看着他发红的耳尖，声音里带着笑意，“是你对细节的观察力和逻辑思维一直很好。”他说完，并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就着这个亲近的距离，翻开了自己带来的另一本书，仿佛两人并肩而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季知予的心跳依旧很快，但一种陌生的、暖洋洋的感觉开始从心底滋生。他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路闻至，他正专注地看着书，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周围的空气里，薄荷的清凉和书本的墨香交织在一起，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时间悄然流淌。中间季知予觉得有点冷，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没过多久，路闻至站起身，说要去洗手间。等他回来时，却很自然地坐在了季知予的另一边——那个原本迎着空调风口的位置。
“这边光线好像更好点。”他随口解释道，然后继续看书。
季知予愣了下，看向刚才自己坐的位置，果然有冷风丝丝吹来。他心里微微一颤，一股暖流悄然划过。原来他注意到了。
下午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透过窗户，给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季知予合上《边城》，心里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和满足。他第一次发现，和另一个人安静地待在一起，可以是一件这么舒服的事情。
“看完了？”路闻至合上自己的书，问道。
“嗯。”
“感觉怎么样？”
“很好，”季知予顿了顿，鼓起勇气补充了一句，“……翠翠等的人，也许明天就回来了。”他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路闻至却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嗯，希望如此。等待有时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他的话像是说故事，又像是别有深意。季知予不敢深想，只是觉得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了。
离开图书馆时，已是傍晚。路闻至推着自行车，照例送季知予去公交站。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今天……谢谢你。”季知予小声说。他指的是图书馆之行。
“应该我谢谢你，”路闻至侧头看他，眼里含着笑，“帮我解决了难题，还陪我度过了这么愉快的一个下午。”
走到公交站，正好一辆公交车驶来。季知予说了声“再见”，就要上车。
“季知予。”路闻至却叫住他。
他回头。
路闻至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整个人像是会发光。他看着季知予，眼神清澈而温暖，微笑着说：“今天天气很好，像你一样。”
像你一样。
简单的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季知予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他呆立在车门口，直到司机不耐烦地催促，才慌忙刷了卡上车。
他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公交车缓缓启动。他透过车窗，看到路闻至还站在原地，微笑着朝他挥手。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身上，美好得像一幅画。
季知予把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第一次觉得，这条熟悉又沉闷的回家的路，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漫长，甚至……有了一点值得期待的色彩。
他悄悄摊开一直紧握的手心，里面仿佛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和那句“像你一样”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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