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昭在御书房一直待到深夜。
案上的烛火燃尽,内侍匆匆换了新灯,却在他阴沉的目光中不敢多停,低头疾步退了出去。
他将椅子拖至案前,独自端坐,背脊笔直,目光一瞬不瞬地钉在对面的暗墙上。
那神情专注得近乎偏执,仿佛只要盯得够久,便能穿透厚重的屏障,看清墙后之人的一举一动。
不知不觉间,烛火再次熄灭,黑暗吞没了整个御书房。赵长昭依旧坐着,直到眼前一阵发昏,才终于起身,脚步极轻地走了出去。
几日之后,赵长昭再来看胡玉烟时,两人都默契地没提那天御书房发生的事。
他像往常一样带来了吃食,说了些旧事,又陪她坐了片刻。临走之时,赵长昭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描金的木匣。
“你看看。”他说得漫不经心,语气却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期待。
胡玉烟打开一瞧,只见里面是一对描金嵌珠的耳环,式样雍容华贵。珠子硕大滚圆,在暗室中也熠熠生辉。
她一眼便认出,那耳环上所坠之物分明是只有皇后能享用的贡珠。
看着这耳环,胡玉烟立刻想到些不太好的回忆,指尖几乎要合上匣盖,却被赵长昭柔声打断。
“玉烟不喜欢吗?明明此物与玉烟最是相配。”
赵长昭声音低低的,眼神却分外专注,“来,我替玉烟戴上。”
胡玉烟惊得后退了半步,赵长昭的气息却贴到她身后。
指腹在她颈边微微扫过,带着一点令人发颤的热意。胡玉烟的心脏怦怦跳,终是僵直着身子任由赵长昭为她戴上。
“好看。”赵长昭轻轻地赞叹了一句,眼神落在她耳侧,又移至她眼里,唇角缓缓勾起。
“这是我让最好的工匠打造的,可比我当年自己做的那对耳环精致许多,玉烟可喜欢?”
他走近一步,双手想要伸向前又顿住,“这贡珠只给玉烟。”
胡玉烟慌忙低头,想行个礼掩饰情绪,却被他一手扶住了肩,“这是做什么?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她抬起头,看进他眼中,却被对方的目光烫了一下。
赵长昭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他似是心情大好,忙不迭地说了好多话。
胡玉烟扯出笑意回应,只当赵长昭是困于旧事,又受了上官楚的磋磨才赠这贡珠给她,聊做安慰。
等赵长昭走后,胡玉烟怔怔地立着,久久没有回过神。她颤着手将耳环摘下,又随手把玩起桌上干枯的荷花,终是烦了心,将两样东西都丢进了抽屉里。
后来的几天赵长昭依旧常来看她,可只坐一小会儿便离开,每次见她离开时,胡玉烟反而隐隐松了口气。
她心底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她不是不明白,赵长昭对自己怀着过分的依恋。可她自知身子早已残败,日日靠一口气吊着,仿佛风一吹就能散去。
她怕自己担不起这样的深情,更怕他把所有的执念都压在她这副摇摇欲坠的躯壳上。
天气一点点转凉,胡玉烟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待了快有一年,自那次游湖后,赵长昭再也没放她出去过。她仿佛失了心气,每日只等着赵长昭来,然后静静地听他讲话。
花养在不见光的幽室里总是要枯萎的,她自己的故事早已说尽了,就连赵长昭话里的许多东西她常常都要反应一会儿才能明白。
赵长昭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问道:“玉烟可要出去走走?”
胡玉烟怔了怔,她知赵长昭若是真的想带她出去就不会这么问一番,她缓缓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在这里很好。”
赵长昭笑了,又道:“那我常来陪玉烟说话。”
胡玉烟只勾起嘴角,朝他颔首。
赵长昭临走之时,胡玉烟攥住了他的衣袖,她面色极差,连话音都添了无力感,“长昭,现在春光正好,我无心力,你多替我看看吧。”
赵长昭脸上的浅笑变得僵硬,胡玉烟又道:“你何必……何必将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你的日子还长,总有一天能斗过上官楚,我……我不过一缕残魂。”
赵长昭一把握住她的手,一瞬间染上了哭腔,“玉烟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他额头抵上她的手背,声音从胸腔里挤出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想,总有一日会死在上官楚手里。朝堂上、殿宇中,每一步都是刀尖上走路,下一刻就会万劫不复。”
“可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若不是你在,我早就撑不住了。”
赵长昭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连呼吸都在发抖。胡玉烟的心好像被什么扯了一下,她知这世间还有一人念她至此,她或许便不再是幽魂了。
接下来的一连数日,赵长昭每日都来看胡玉烟。不同于以往的沉默寡言,这些日子他似乎变了一个人,眼里带着熠熠的光。
他一进门就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少年人难掩的雀跃,“玉烟,今日我来得早吧?”
胡玉烟端坐在榻上,手中缝着一件小小的绣囊,见他神情振奋,也不禁将针线缓缓收起。
赵长昭坐得离她很近,衣袍一拂,便带起些檀香气。他俯身靠近,声音压低,却难掩语调中的亢奋:“我安排了一场好戏,玉烟,我设下了一张局,一张很大的局。”
他说到这里时,眼中仿佛映着火光,“上官楚那个老贼,他不是一直以为自己操控着朝局、掌控着我吗?他以为我病着、怕他、听话……我忍不了了。”
胡玉烟怔怔看着他,心里升起一丝不安。他却像陷入某种炽热的幻象,自顾自说下去:“上官楚向我讨要吴王的府邸,我假意犹豫后应下,他一向爱那些沾着故人血汗的东西……呵,他定然会去。”
赵长昭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像是孩子藏了一颗糖,非要等到揭开给人看才甘心,“我已商议好了,等他入园……一杯好酒,一道好景,就该送他上路了。”
他说完这些,望向胡玉烟。
胡玉烟望着他那双盛满执念的眼睛,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心中忽而泛起一丝惧意,却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只道:“陛下千万当心。”
赵长昭轻笑一声,好似沉浸在大仇得报的喜悦中,他握住她的手,急切道:“玉烟,你受过的苦,我都记得,要不了多久,我就带你去看上官楚的尸体,带你看上官一族满门抄斩的盛况。我还要废了上官氏,我要……”
他看了看胡玉烟,随即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然后突然表现的像一个被人抢走了糖果的孩子。他将头埋在胡玉烟膝上,缓了缓才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
“玉烟不戴那对贡珠耳环,是不喜欢吗?”
胡玉烟抬手抚上他的额发,只默默道:“身在陋室,无心装扮。”
赵长昭接过话,又起了兴奋之色,“过不了多久,我就带你出去,我能保护你了,你再不用躲起来,你要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
胡玉烟点点头,虽然赵长昭看不见她的动作。
又过了许久,赵长昭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上官氏怀孕了,等她生下皇子,上官楚就会杀了我,然后立太子为新帝。”
闻言胡玉烟的心跳漏了一拍,虽知上官楚篡位之心人尽皆知,可没想到这么快,赵长昭猛得抬起头,愤愤地道:“所以,我必须先下手为强。”
他握住胡玉烟的手,又猛得起身,焦躁地在屋中来回踱步,自顾自地解释道:“我从没碰过上官氏,她的孩子,是……和自己表哥得来的。”
胡玉烟眉间微蹙,她知上官楚对赵长昭的控制较之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没想到上官家的人狼子野心到了这种程度。
她眼中尽是心疼,正想上前安慰。
忽然,赵长昭猛地转身,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几步走到她面前,语气陡然激烈,咬牙切齿地道:“玉烟,我……”
“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
突如其来的话令胡玉烟顿住脚步,她瞪大了眼,眉头拧做一团。
“什、什么?”
赵长昭说完这番话,忽而露出一个释然的笑,他上前扶住胡玉烟的肩,声音哑得厉害,“我一天天忍着、藏着,就怕你知道了会厌我、会躲我……可我做梦都想把你藏起来,只让我一个人看见。”
胡玉烟怔住了,她知赵长昭依赖她,却从未想过会从赵长昭口中听见这番话,这个昔日跟在自己身后唤她“阿嫂”的孩子居然对她存着这样的心思。
她的眼神缓缓变了,从震惊,到复杂,到痛惜。
“赵长昭,你疯了……”她轻声说着。
“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赵长昭带着笑意吼道:“我就是喜欢你!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皇兄对你的那种喜欢!”
下一瞬,“啪”的一声清脆响起,她抬手,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赵长昭身形一震,脸偏向一边。
胡玉烟咬着唇,声音发颤:“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你叫我阿嫂!”
赵长昭缓缓转过头,脸上火辣辣地疼,他用手背轻轻蹭了蹭面颊,嘴角轻轻弯了起来。
他没有怒、没有退,眼神却亮得惊人,“等我杀了上官楚,这世间便无人能阻止我们了。”
他的声音低沉,近乎虔诚,“玉烟,你和皇兄缘分已尽,可我们的日子还长。”
“疯子!疯子!疯子!”胡玉烟怔然,她屏住呼吸,怒目圆睁看着眼前人,身躯止不住发颤。
赵长昭好似全然不在意,强硬地将胡玉烟拥入怀中,胡玉烟的眼眶裹不住泪水,只能任由眼泪淌下来,她身形一顿,随后开始死命挣扎起来。
赵长昭下了力气制住她,贴着她耳边道:“玉烟,别怕。玉烟,别走。”
“我马上就能杀掉上官楚了,我能当一个真正的皇帝,天下都是我的,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胡玉烟察觉到自己的耳郭蹭到赵长昭的唇,她死命地推拒,一口咬在赵长昭肩上。
她使了全力挣脱,随后又是一耳光落在赵长昭脸上,这一次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她双目泛红,手掌也传来阵阵麻意。
赵长昭转过头,脸颊立刻肿了。
“你滚!”胡玉烟揪住赵长昭的领子,吼道:“你放我出去!你现在就放我出去!”
赵长昭红了眼眶,扣上她的手,一点点扯下,他双眼紧紧盯住她,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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