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浅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手脚冰得像死人,丹霞给揉了好久,终于慢慢有了些温度。
他浑身都疼,脑中的空白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巨龙般的大火。
他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一切。
母亲拉着他冲下祭台,白沙洲的大街上全是烈焰,万流的军队势如破竹,趁着夜幕猝不及防地偷袭得手。
那年他十一岁,还不是很记事的年纪。
“靖舒。”不知跑了多久,母亲放下他,最后一次帮他擦去了脸上的灰尘,摘下脖子上的平安牌给他戴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靖舒你听好,过段时间有个叫白嫣的姨娘会来照顾你,你要好好听她的话。”
他呆呆站在暴雨里,身边是铺天盖地的烈火和越来越浓郁的黑烟。
高韵拉了一把儿子的衣服,把他推给了另一个女人,哀求:“素锦,你一定要把靖舒平安送到白嫣那里去!”
“放心吧。”素锦拉着时浅的手,把他抱起来,“我一定把靖舒平安送到白嫣那里去!”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白嫣……”他在梦中呢喃地叫出这个名字,惊得窗边的容妃大跳而起,扑到他身边。
容妃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抓着他的手泣不成声:“靖舒,靖舒你撑住啊……你娘把你交给我,是我无能,保护不了你,你撑住,你要是死了,我百年后如何有颜面去见韵儿!”
时浅烧得神志不清,根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即使丹神医亲自给煎了药,汤药还是沿着他的唇角尽数漏了出来。
“药喂不进去。”丹霞神色紧凝,只得再拿银针扎穴,忍不住训斥,“新伤旧疾堆一块了,我看他身子骨这么单薄,怕是这几年都没好好养过,这下更是雪上加霜,都提醒过你不要再招惹是非落人话柄,怎么还搞成这样?”
“他在修罗场。”明晏叹了口气,“下四场每次送的药都必须拿命去抢,好不容易爬出来了,侯青又和他有仇,他哪有间隙养身体,能撑着一口气活到现在都是命大了。”
丹霞无奈:“修罗场素来是不把人当人的地方,这次是娘娘去得及时,再晚一步真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听见这话,容妃似乎稍微放了点心下来:“丹神医,您需要什么就和下人们说,只要这帝都城里有的,我都能给您找来。”
“娘娘客气了。”丹霞道,“当年我那小徒儿在庙中祈福之时差点被楚王的人抢走,若非娘娘正好遇见出手相救,她肯定会被糟蹋的,娘娘大恩,我必当涌泉相报。”
容妃轻道:“楚王作恶多端,淹死是老天有眼。”
说完这句话,她转头看了一眼明晏。
这个人面不改色,好像那件事真的和他毫无关联。
过了片刻,有人来敲门,容妃面容一紧,低声道:“进来。”
“娘娘。”进来的人竟然是天道场首领风晚,他扫了一眼昏迷中的时浅,松了口气,“还好娘娘来得及时,我一听说教王要见他立刻托人去找您了,真怕您赶不上。”
明晏微微歪头,他在猜测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
风晚这才注意到明晏,他也在猜测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容妃拦在中间,解释道:“风晚,你的人来迟了,是他让人去给丹霞送了信,这才及时找到我,好歹是赶上了。”
风晚咬了咬唇,骂道:“我真没想到教王动作那么快,一个晚上而已,他不仅找来了人证物证,还把大理寺主事给买通了,这案子若是交到三法司,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快把阿浅打成这样!”
容妃则认真看向了明晏,终于问出口:“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明晏低着头,反问:“不如娘娘先告诉我,您和高韵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容妃眼眶通红,终于缓缓说出了九年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高韵是从太曦被拐卖来的万流,她一直在教王的控制下,最终却背叛了教王。
甚至,高韵和时磐自幼相识,她依然爱着自己年少时期的青梅竹马时磐,她不愿意背叛恋人,更不愿意背弃国家,但她同时牵挂着月下云庭里同命相连的姐妹们,她在万般的无奈中一个人抗下了一切,到头来还是谁也保护不了。
太曦律令,严禁鬼神乱力,是教王命人假扮成百姓去苍王府门口哀求半月,终于引得时磐心软松口,同意让幼子时浅尝试祈雨。
雨能不能求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教王需要知道藏匿毒烟的合适地点,最好是风一起就能迅速扩散的地方。
时浅亲手画下的那张卦象图,无意间成了推波助澜的凶手,教王自己也没想到天卦之力真有如此大的威力,恰到好处地为他聚起了狂风,让毒烟一夜之间迅速蔓延。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
战后,教王把时浅带回了万流帝国,他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个孩子,却犹豫着没有下令处死。
那是白嫣第一次反抗教王,她摘下头上的簪子,像之前威胁大祭司那样再一次以死相逼:“教王若是要杀他,那就连我一起杀了吧!”
教王的神色阴云密布,他在快速斟酌着利弊。
那一年的白嫣已经是圣宠不断的容妃娘娘,她的儿子澄华也如教王所愿的那般被立为了太子,教王需要这个女人帮自己巩固权势,他属实没必要为了一个小孩子让事态失控。
教王答应了白嫣的要求,但他没有直接放了时浅,而是戏谑地将他送去了修罗场。
“生死有命。”教王对白嫣如是说,“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了。”
白嫣反抗不了教王,真要把教王逼到绝境,她立刻就能成为大罗天宫外的一具白骨,很快就会有张妃、李妃、陈妃来取代她的位置。
九年前,他们心照不宣各退了一步。
今天,他们为了同一个人,再次针锋相对。
“高韵真的不是奸细。”明晏的眼瞳剧烈颤抖,他站在床榻边,低头看着昏迷中的时浅,一股哀伤涌上心头,“我误会了她九年,我恨死她儿子了,我差点亲手害死他。”
“两百多年了,韵儿早就不是什么前朝遗民了。”容妃轻声为好友辩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太曦再怎么**,总不似万流这般荒诞,她从来没想过要为先祖报仇,她只想保护丈夫、儿子和我们这群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妹,白沙洲事变后,她之所以要把靖舒交给我,就是生怕自己的身份暴露后靖舒会被她牵连,她只能把孩子送走,这样才能保护他。”
容妃顿了顿,声音赫然冷酷:“可惜素锦出卖了她,靖舒被送到教王手里的那一刻,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只能保住他的命,却无法救他离开那种人间地狱,韵儿其实没死在白沙洲,她刺杀教王失手,被带回了云洲总坛大罗天宫,她亲眼看着儿子被送进了修罗场,后来她被绑在水房里,寒鸦啃食了她的身体,死后被教王钉入了水牢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在魔教的信仰里,这意味着永断轮回,生生世世化为孤魂。”
明晏的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唯有眼神阴枭狠毒:“教王害死他父亲,杀了他母亲,屠杀他的同胞,你们却隐瞒至今,让他认贼作父。”
“在万流,这是他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容妃满面泪痕,满面沧桑地哽咽道,“我已经是六宫之首了,我也不敢忤逆教王,靖舒若是恨上教王,他一天都活不下去,我原想着过几年找机会送他离开万流,没想到这么快出事了。”
明晏不说话,他超乎寻常的镇定,谁也不知道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容妃深吸一口气,问出了心底的疑惑:“楚王是你杀的吧?你设这么大局,就是为了引我出手救靖舒?你既然已有猜忌,当时在天恩寺为何闭口不提,需要冒险把靖舒害成这样吗?”
“我若当时问你,你会如实回答吗?”明晏冷静地笑了一下,“我承认把他逼上绝路是太过极端,但我要的是真相,不是模棱两可的话术,我弄不到魔教的卷宗,查不到九年前白沙洲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我必须要试探你,我要亲眼看见你救他,你若不去,说明南婆婆的话并不可信,时浅对我而言就是仇人之子,我何必多管闲事,顺水推舟不仅能杀了楚王,还能一并除掉他。”
“仇人之子……”容妃沉默半晌,“就算他真是仇人之子,稚子何辜?”
明晏转过来,神色里看不出半点情绪:“我又何尝不是稚子无辜?那年他十一岁,我也只有十四岁,这些年我经历过什么,娘娘应该清楚吧?”
容妃哑言。
风晚敌意地打量着明晏,插话道:“公子可知道这一次连累了多少人?你不仅仅是差点害死时浅,还有银霜和那三个被迫做伪证的人,都要遭殃!”
明晏低下头去,很久才道:“我确实没想到魔教手段如此残忍,我以为时浅肯定要先在三法司关着审问几天,此事是我不好,银霜我想办法救她,另外三个人,麻烦娘娘想想办法。”
风晚看向容妃,容妃叹气:“这事我来处理,但请公子以后做事千万深思熟虑,教王不会一直迁就我,真的把他惹怒了,你我都会有麻烦。”
明晏略一思忖,忽然问道:“还有一件事,我听时浅说自打来了万流就再也没见过素问馆的那个素锦,她是失踪了、还是已经死了,娘娘可有找到她的下落?”
提到这个名字,容妃的脸色明显沉郁了很多,从怀中递给他一个腰牌:“帝都城西,海花山庄。”
明晏接过来收好,房间陷入沉默,再无人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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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59章:欲加之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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