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明晏在风晚的陪同下来到大理寺。
明晏抖着大氅,他满身覆雪,刚刚走到大牢门口,早就得了消息的狱卒弓腰行礼,陪着笑引他往里去。
银霜还关押在内,她不知受了怎样的刑罚,这会披头散发,靠在阴冷的墙角一动也不动。
风晚给狱卒使了个眼神,狱卒识趣地打开牢门便后退了出去。
明晏大步跨进牢房门,他本就身材高大,这会居高临下地看着银霜,像一座冷酷的雪山压得气氛凝重到了极限。
大牢里死一般的寂静,那张妖气的脸透出的依然是银霜最熟悉的柔美,让她稍微坐直了身体,拿余光瞄着对方不敢出声。
明晏叹了口气,他抬眸看窄窗里一直飞进来的白雪,温声问道:“他们都逼你说什么了?”
听见他开口,银霜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抖得更凶,她张了张口,嗓子嘶哑到几乎无法正常出声,捂着脸啜泣,颤巍巍地道:“是我对不起公子……公子对我那般好,是我该死。”
明晏在她面前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她头发上的雪:“我知道他们是逼你的,那年你还在澄华的宫里,为了给母亲治病买药,冒险偷了他几块翡翠想拿出去卖,你以为只是些好看的小石头,结果那些东西是他准备送给我的,世人都说你手脚不干净,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惦记主子的东西,但我知道你娘的病有多痛苦,所以我才会为你求情,甚至把你调到云华宫来。”
银霜痛苦地哽咽:“公子对我好,我害谁也不想害公子,他们、他们说楚王的死和你脱不了干系,如果我不站出来指认时浅,他们就把脏水往你身上泼,我不想公子被连累。”
明晏心中一痛。
银霜越哭越伤心:“我其实也不想害时浅,我虽然和他认识不久,但这段时间他很照顾我们,什么脏活累活都主动帮我们分担了,我不想害他的,但是、但是……”
银霜泪雨滂沱,哭得说不出话来,血淋淋的手在脸上痛苦地乱抓。
明晏轻轻道:“我不怪你,这事到底是我连累了你。”
银霜跪地磕头:“他们找了一件带血的衣服,让我栽赃是时浅那天所穿,我、我不肯……但他们又说,如果我不答应,不仅公子要被牵连,我娘……”
明晏心下了然:“他们素来如此,难怪短短一天就神速结案了。”
银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绝望地哀求:“银霜愿意以死谢罪,但求公子为我母亲求个情,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连累她!”
明晏按住她,缓了片刻等她情绪稍微稳定之后,又凑近一步,附耳低声道:“银霜,你听着,我有个法子能救你出去,但是此法有危险,我不能保证你一定能活,你要试一试吗?”
银霜瞪大了眼睛,但她抬头看见的是一双极尽温柔的眼睛,仿佛能抚平心中所有的紧张,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愿意,公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明晏从怀中摸出一颗药丸塞给她,叮嘱:“这是丹神医给我的凝露丹,吃下去你就会形同假死,但你莫名其妙死了会引起怀疑,所以要演得像一点。”
说罢,明晏指了指墙壁,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给了提示:“明白了吗?”
银霜把药丸紧紧攥在手里,用力点头:“我明白。”
明晏站起来,他走出牢门的时候忽地停下脚步,高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到底是看错你了,你若有点骨气,自行了断吧。”
牢房门关紧,银霜瘫软在地掩面大哭。
狱卒在大堂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明晏才走出门,迎面就和云景明撞上了。
明晏看着这个人,不悦的情绪就那么显而易见地浮在脸上,主动提醒:“云大人身为大理寺主事,怎么审个案子,审到太阴殿去了?这不合规矩吧?”
“明公子。”云景明拱手行礼,一脸笑意,“公子怎么跑这来了,也不合规矩吧?”
风晚插话解释道:“到底是明公子宫里的人,娘娘让我陪同过来问问到底怎么回事,还请云大人海涵通融。”
明晏和他针锋相对地互望着彼此,逼近一步,出口挑衅:“程阁老疾恶如仇,怎么教出来的学生成了跪舔魔教的狗?我看户部的顾大人倒是两袖清风铮铮铁骨,都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差距太大了。”
这话简直像一把尖刀在扎云景明的心,但他面上并无丝毫表现,依然赔笑:“公子,今早上教王已经进宫和皇上禀报了楚王案,说是龙骨撞上了河里的浮冰意外沉船了,楚王身上的伤也是被碎木划伤。”
“哦?”明晏皱眉,一时猜不透对方为何向他透露这个消息,“真是不幸,大过年的,晦气。”
“上头不追究,我也不想再查了。”云景明饶有深意地盯着他,“咱们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有几天便是新年,和和气气的多好。”
明晏看他一眼,这眼眸里藏着深意。
两人都没有再寒暄,云景明让开一个身位,拱手相送:“雪天路滑,公子慢走。”
明晏没理会,大步踏出。
风雪漫天,白茫茫的雪雾蒙住了视线。
风晚跟在他身后,小声提醒:“云景明说得没错,这事查下去对你没好处,他们沆瀣一气,不想红莲祭上再生事端,既然愿意主动息事宁人,那你也别招惹这群臭虫。”
明晏沉默不语,他大步往前走,肩膀上刚刚拍去的雪珠又很快覆满。
忽然,一声高呼从身后传来,一个狱卒惊慌失措地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公子公子!不好了!银霜……银霜她一头撞死了!”
明晏的脸色阴霾,他似乎并没有多少波动,稍一停顿后扭头对风晚淡淡吩咐道:“好歹主仆一场,你帮我给她收尸吧,随便找个草席裹起来,扔到城外乱葬岗去埋了就好。”
“是。”风晚低头领命,跟着狱卒往回走。
***
入夜,一辆马车悄悄出了城,直至无人的山野后,风晚把车上裹着草席的女子搬下来,赶紧往她嘴里塞了颗解药。
好一会,银霜的神志慢慢恢复,冷风一吹,止不住的剧烈咳嗽。
风晚把早就准备好的衣服和包裹塞给她,叮嘱道:“你赶紧走,往南三洲的沥洲去,那边反教派猖獗,对你而言会更安全,到了沥洲之后直接去洛风城,公子给你准备了一千两银子,你去那里的招禄商行兑换了,你也不必担心你娘,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我会把老人家一并送去洛风城找你,到时候你们母女就改名换姓,在那边安度余生吧。”
“一千两……”银霜赶紧把包裹塞了回去,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啊,我一个月才一两银子,怎么能一次拿公子这么多钱!我不能收。”
“你差点为他丢了命。”风晚叹气,有些话他不能明说,只得假意催促,“快走吧,我也得回去了,这包裹里还有些碎银和铜钱,应该够你路上用了。”
银霜磕头谢恩,借着夜幕走远了。
***
明晏在东华大街的一家新医馆等着风晚回来,这铺子才租下来,招牌都没来得及挂,是蓝凌撤下通缉令后精心挑选的位置。
容妃没敢久留,让婢女青枝留下照顾,时浅还在昏睡,退了烧,难得睡得安稳。
风晚走到后院,到底对他还是有几分警惕,此时两人虽一起坐在院里,但隔了数米,显得生疏又局促。
雪从天井里幽幽飘落,明晏主动打破僵局:“你可是教王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大摇大摆地过来可以吗?”
风晚低头笑了:“你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教王怕容妃胡言乱语,特意命令我来盯着呢。”
明晏略一思忖:“你是容妃的人……真是稀奇了,修罗场的大统领,怎么会和后宫的宠妃认识,关系还挺不错?”
这个问题很刁钻,也很危险。
风晚并不避讳:“我和阿嫣是同乡,小时候家里闹饥荒,我们跟着难民流离失所,后面又被魔教拐卖,魔教会认真挑选,身体健康的男孩送去修罗场,容貌娇美的女孩就送去月下云庭,至于剩下的,要么弄死一了百了,要么贱卖回点本。”
风晚顿了顿,蓦然扭头看向房间里昏睡的时浅:“阿韵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她会医术,治好了阿嫣脸上的胎记,也治好了我的咳疾,若是没有她,我们肯定早就死了。”
明晏很是意外:“想不到你们三人还有这么一段过往,难怪容妃当年会以死相逼救时浅。”
风晚抬头看天,眼里只有苦楚:“阿浅进修罗场的那一年,我刚刚调到帝都,运气好,老统领病死了,教王觉得这个位置还是得要年轻人来担任,破格提拔了我,但说句实话,我虽为教王心腹,也不能僭越规矩,既没办法把阿浅从侯青手里调出来,那天见他挨罚,我也没办法出口求情。”
“你不求情是对的。”明晏反倒认可了他的做法,“你深得教王的信任,必然是这么多年唯命是从,但凡暴露一点,他也不可能把你留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上。”
风晚觉得这个人的长相实在和性格不搭,好奇问道:“你让人扔信给丹神医,自己又在必经之路上拦轿带路,你是算计好的,娘娘不去,时浅必死无疑。”
“毕竟月下云庭一个老鸨的话不能全信。”明晏无所谓地笑着,“这是好事啊,时浅在我身边,我有的是机会弄死他,现在误会解开,请娘娘放心,我不会再对付他了。”
“你太冒险了。”风晚的态度极为严肃,“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教王把阿浅扔进修罗场后就没管过他的死活,只要不惹事引起注意……”
明晏阴冷地笑着,打断他:“一直躲着有用吗?教王虽然不会刻意针对一只蚂蚁,但稍微有点机会,捏死蚂蚁又有何难?”
“我们和你不一样。”风晚道,“教王手里有兵权,不是某一处的散兵,而是遍布万流九洲的精兵,魔教私下还有很多生意,你们只要在万流一天,就不能明目张胆地得罪教王,避其锋芒是最好的选择。”
“对。”明晏目光悠远,“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北五洲曾有藩王造反,被肃清后杀了个干净,后面再封王的时候魔教动了手脚,以至于如今的北五洲已经全部是教王的势力,教王还想利用澄华和文茉这场联姻继续将爪牙扩张到南三洲,呵呵,百年前太祖皇帝埋下的因,百年后终于结出了恶果,现在谁也不敢冒着天下大乱的风险捅破这层纸窗,只能尽量维持两个主子的平衡。”
风晚有些惊讶他对万流的局势如此清楚,因为世人眼中的质子是个乐不思蜀的废人。
明晏似乎察觉到自己言多必失,笑了笑终止了这个话题。
冷风吹过院子,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很久。
风晚起身欲走,最后说起了一件事:“他母亲的遗体至今仍被钉在大罗天宫的水牢底下,这件事希望公子能暂且隐瞒,我怕阿浅接受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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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60章:欲加之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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