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浅苏醒的那日,帝都风雪骤停,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外面锣鼓震天鞭炮炸响,又是一年合家团聚的除夕日。
他睁开眼睛,看人都有重影,耳膜嗡声不断,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死是活。
他想坐起来,身体一动也不能动。
“躺着。”他似乎听见了一个声音,远得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只温暖的手轻抚着他的额头,“醒了就好,丹神医说你是新伤旧病一起爆发出来了。”
“明晏……”时浅的嗓子像火烧过一样,只是一开口,整个喉咙撕裂般的剧痛起来。
明晏坐在他身边,看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先养伤。”
时浅烂泥一般躺在床上,努力让视线聚焦起来,他想清楚这张脸,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露出了如愿以偿的嘲笑。
明晏守在他身边,内心五味杂陈。
这九年来,他其实没有忘记过时浅。
他记得白沙洲的大火里,那个摔下马背挣扎着想回家的孩子。
他记得城外暴雨入帘的山野里,他们并肩作战甩开追兵的日子。
他也记得养心堂那断情决议的一脚重踹,踢碎了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和友情。
尤其是在午夜梦深的时候,他总是莫名回忆起初到万流的那天,那个站在教王身后,茫然不知所措的少年。
一切于他们而言都是那么的陌生,他们在那一天分道扬镳,以为各自走上了一条再也不会相遇的分叉路。
如果不是那天十字大街上醉酒后的又一脚重踢,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和时浅有交集了。
时浅是故意撞上来的,但明晏确实是无心的,但凡他理智尚存,应该都会避之不及。
命运又给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哎。”明晏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本来是可以和你一直装疯卖傻的,但我知道不能再那么下去了……我有些奇怪的**,如果不能立刻知道真相,我会被自己逼疯的。”
他低头,时浅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不知到底听没听见。
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明晏弯腰,近距离地贴着他的耳根,低低问道:“那天在太阴殿,他们那样对你,你为何不供出我?”
“拉你垫背有什么用?”时浅咽下一口酸苦,气若游丝,“九年前我欠你一条命,九年后我不能再欠你一条命。”
“所以你一句话也不争辩了。”明晏并未直接告诉他真相,认真道,“上次你挨罚,说害怕弄脏衣服,出门前脱下来挂在房间里,这次你知道自己必死,所以特意换了那件新衣服,是想自己死得体面一点吗?”
时浅似乎毫无波动,眼眸更是如一潭死水:“嗯,若能见到爹娘,穿得体面一点,不让他们担心。”
明晏眼眸里有些愤怒,更多的是另一种化不开的哀伤:“这么想死,当初居心叵测跑到我身边来做什么?你不就是想从侯青手下出去,想以后能洗脱奴籍,将来能过得好一点吗?”
时浅笑了一下,没有再回避他的目光:“我没机会了,教王不会原谅我的。”
“你在求死。”明晏终是叹了口气,手指轻抚着他的眼睛,“二十岁啊……你也才二十岁啊。”
“你不是我。”时浅咬唇,“你不知道我活得有多痛苦!”
明晏沉默须臾:“我要带你去见一个故人。”
时浅不解:“我无亲无故,也没有朋友。”
“你会记起她的。”明晏只是笑着,“修罗场是杀人的地方,我不信你没有獠牙,等你真心想活下去的时候,它就会重新长出来。”
***
新年第一天的晨钟刚刚敲响,明晏迫不及待地把时浅从病床上拎起来扔进了马车。
明晏独自驱车驶出帝都城,一直走到半夜才在一个山庄门口停了下来,他轻轻推了推熟睡的时浅:“到了。”
时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明晏扶着他下车,今年帝都大雪不断,城外的海月山更是冷得刺骨。
海花山庄是容妃私邸,大门口的灯笼在风中摇摆,透出一副凄凄惨惨极为荒凉的景象。
时浅在风中拢了下大衣,鼻尖通红地问道:“这是哪?”
“海花山庄。”明晏像换了个人一样,他不再掩唇轻咳,在风中挺拔地站着,“海月山能远远看到海,海花山庄是容妃娘娘的府邸,空出来给你养伤。”
时浅觉得奇怪:“容妃娘娘上次救了我,竟然还空了个山庄给我养伤?你给了太子什么好处,他这么照顾我?”
明晏笑了笑:“跟澄华没关系,跟上。”
海花山庄的管事是个老婆婆,已经得了容妃的命令在等候两人。
时浅惊在原地,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正是当年陪自己去云洲的谷婆婆!
明晏将腰牌给她看,谷婆婆虽然年老,眼眸却依然雪亮,低声道:“人在后院锁着,二位请。”
“谷婆婆。”时浅脑子一团乱,“您怎么在这里?”
谷婆婆对他微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手里的钥匙递上:“进去你就知道了。”
时浅拿着这串冰冷的钥匙,他忽然感到一阵无措,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让他想掉头就跑。
但这一次,明晏牵住了他的手。
这个人前几天才差点害死他,如今竟然温柔地牵着他一起往更深处的小院走。
院子很干净,应该是常年有人打理,但房门上拷着一个厚重的铁锁,里面还时不时地发出呜咽声。
明晏走上前,从时浅手里拿过钥匙打开锁。
房间里的墙壁上点着一盏昏暗的长明灯,惨淡的光照着地上一个被铁链锁住的女人,她披头散发,听见有声音,又惊恐地往角落里躲。
谷婆婆跟了上来,沙哑地笑着:“娘娘吩咐过一定不能让她死了,我老婆子在这住了几年,用了不少手段才保住她的命。”
时浅似乎没听见,他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女人,感觉有些许眼熟。
明晏忽然道:“认得她吗?”
时浅下意识地摇头:“不认识。”
明晏又对谷婆婆道:“给她擦把脸。”
“哎。”谷婆婆答应得快,走上去一把拎住女人的头发,然后从怀中扯了一块手绢粗鲁地擦干净了灰。
时浅呆呆看着她,一个名字忽然冒上心间:“锦姨?”
女人剧烈地一颤,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开始重重磕起头来,嘴里喃喃哭泣:“娘娘!娘娘!娘娘您杀了我吧!我不是故意要背叛高韵的,城里面的毒烟太大了,我不扔下他,自己也要被毒死了!娘娘,娘娘!您杀了我吧!”
时浅站在门边,他呼吸微促,茫然地走进这个房间,看着里面疯子一样的女人,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锦姨,是你吗?”
哭泣声蓦然止住,疯女人一把扑过来抱住了他,脏兮兮的手在他脸上反复摸着,从这个二十岁青年的脸上看到了曾经十一岁孩子的轮廓:“靖舒?靖舒你还活着,你、你能不能帮锦姨去和容妃娘娘求个情,你娘确实对我有恩,但大难临头各自飞嘛,我也不是故意要扔掉你的,你和娘娘求个情好不好,我不要活了,让我死了好不好?”
时浅呆若木鸡,终于彻底认出了这个女人——九年前,母亲抱着他一路狂奔,将他交给了城中素问馆的女大夫,那个女人的名字叫素锦,他会亲切地喊这个人“锦姨”。
锦姨抱着他走在烈焰熊熊的大街上,烟雾弥漫了视线,敌人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击而来,很快将他们逼上绝路。
锦姨把他放下来,扯下他脖子上那块平安牌,又一把将他推开,最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昏死在泥水里,前半生的一切都随着这一摔烟消云散。
时浅后退一步,太多记忆的碎片涌了上来,让他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幻想,他唇间泛白,站在房间的阴暗里,扭头看向门边白光处的明晏:“怎么回事?”
“你娘是太曦人。”说话的是谷婆婆,烛火在苍老的侧脸上跳跃,“她被拐卖到了万流,又被教王当作工具送回了太曦,教王本想利用她窃取军情,但她背叛了教王,她没死在白沙洲,她刺杀教王失手,气得教王暴跳如雷下令活捉你,事后又将她秘密带回了大罗天宫。”
仿佛晴天霹雳,时浅一动不动,耳畔轰鸣。
谷婆婆的每个字都如利剑:“你娘和容妃娘娘是故友,娘娘以死相逼保了你一命,但教王不肯还你自由,当着你娘的面,将你扔入了修罗场。”
时浅“咣当”一下撞在桌椅上,扶了一把才没摔倒。
谷婆婆继续说出真相:“你娘怕太曦追责会杀你,本想将你送到容妃娘娘的身边保护,谁料素锦出卖了她们,娘娘找了她几年,终于找到了这个贱人,把她关在海花山庄,让老身好好‘照顾’。”
时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嘴角竟然是勾起了笑:“你是说……教王杀了我娘?策划了白沙洲屠城惨案?可我喊了他九年的慈父。”
谷婆婆上前一步,认真道:“教王把你调到帝都侯青手下,是知道时磐和侯青有杀兄之仇,他想利用侯青杀你,但侯青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娘娘的事,他不敢动手杀你,只能百般折磨你。”
时浅扶额,天旋地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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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61章:如获新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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