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漫长的沉默里,时浅从颤抖到冷静,他推开抱着自己恸哭的女人,一步步往后退回到门边,独自走入风雪里。
海月山巍峨险峻,虽是观海的好地方,但游客稀少,尤其入了寒冬,寒风卷着海浪拍打山崖,宛如山鬼高歌凄凉惊悚。
时浅沿着一条山径麻木前行,他也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会在何方。
就如现在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在何方。
这么多年想要活下去的希望,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碾碎,化作世间最讽刺的笑话。
走着走着,时浅脚下一滑直接滚下了山坡,天旋地转间,他重重摔进冰冷刺骨的山坳里,痛得全身麻木。
雪花落入眼瞳,他的眼底是九年前修罗场那扇青铜门轰然关闭的画面。
雪屑飞舞,寒鸦哀鸣,那扇门隔绝了年少的记忆,十一岁之前的日子远得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他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
十年了,他哭得那样肝肠寸断,这些年全部的委屈如决堤的洪流般倾泻而下。
活下去,从下四场爬出去。
活下去,从侯青手里逃出去。
活下去,从修罗场走出去,卸下奴籍,做一个普通人。
如此简单的愿望,竟然全是笑话。
刹那间,他恨死了这天地风雪,一把扯住自己的左耳,那里有一枚红风莲的耳坠,是十一岁那年被铁水直接灌入、从此烙在耳上再也扯不下来的印记。
他想扯断这个耳坠,哪怕扯掉半个耳朵,他也想扯断这份屈辱。
然而,有一只手温柔地按住了他。
明晏冒着大雪跟了他一路,跟着他滑到了这个险峻的山坳里。
“不能扯断。”明晏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现在扯断它,你必死无疑,你只有活下去才能杀了教王为你母亲报仇。”
“杀了教王”——这四个字第一次出现在时浅的耳边,是他此生从未设想过分秒的念头。
时浅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明晏冰冷的指尖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听着那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声音:“想杀教王,你就不能摘下这个耳坠,你要到他身边去,离得越近,杀他的机会越多。”
时浅的眼眸黯淡无光,看见的却是一双截然不同、雪亮如芒的双瞳,那双眼睛出现在一个病人身上,却让他有了莫名的压力,冷淡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明晏坐在他身边,帮他拍着发间的雪屑,轻声道:“我比你早不了几天知道这些事情,我很怀疑,教王对你太过苛刻,那不是报答恩人的态度。”
“你问过我。”时浅平躺着,飞雪一片一片落入眼瞳,“你问我教王对我好不好,那个时候就已经在怀疑了吗?”
“更早。”明晏不再隐瞒,“从那天我把你强行拖去月下云庭开始,我就已经在怀疑了,但我没有办法证实自己的猜测,直到上次在天恩寺,我发现容妃把你写的那块祈愿牌偷偷放到了一个灵位前,那灵位只写了四个字,是高氏之位,我不得不怀疑,那是她专门为你娘立的灵位,她引你去天恩寺的真正目的,是想让孩子拜祭母亲。”
时浅哑然失笑,他笑得那般苦,又像是在哭:“所以,你暗杀楚王,是为了把我逼上绝路,试探教王和容妃?”
明晏的眼底生出一股危险的戾气:“我的嫌疑太大,也正是因为如此,反倒会让人误以为我不会那么愚蠢自寻死路,但今年又太过特殊,不仅有红莲祭,更是太子订婚的大喜日子,教王一定不希望这种时候有反教派从中作梗,他必然会把矛头往别处引,但若真以意外沉船结案,楚王身上的伤没法向世子解释,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个替死鬼——你,就是那个合适的替死鬼。”
他说这话的时候波澜不惊,却没看到时浅脸上勾起了一抹薄凉,眼眸逐渐黯淡。
明晏似未察觉:“我唯一没算到的是教王动作那么快,一个晚上他就伪造出了完整的证据链要置你于死地,连银霜都被他们屈打成招。”
时浅神色愈渐阴沉:“容妃不救我,你也不会救我。”
“对。”明晏点头,他回答得斩钉截铁,让时浅心如刀绞,“我不是圣人,不救仇人。”
时浅憔悴地看天,喃喃道:“我记得杀楚王那天你说过的话,你说教王不是我的生门,你——才是我的生门。”
“你该睁眼好好看看。”明晏叹了口气,“看清楚今后的路要往哪里走,我今天如果不彻底断了你的退路,你总要傻乎乎地继续为魔教卖命。”
时浅捂着眼睛低笑起来,他恢复了一点力气,但他躺着一动也不想动:“你真狠,为了断我的退路,你差点把我的命都给断了,我真以为你之前那般深情地看着我,是要和我冰释前嫌呢。”
明晏无声笑了下,让人看不出半分虚情假意:“我恩怨分明,从今天起你不欠我了,是我欠你一条命。”
时浅哈哈大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笑,带着埋怨和排斥,不客气地反驳:“你恨了我九年,就只欠了我一条命吗?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生意。”
明晏垂眸:“靖舒,已经十年了,今天是新岁的第一天,我们重新开始吧。”
时浅终于撑着身体缓缓坐了起来,皮肉的疼痛抵消不了内心的自嘲:“你从来没相信过我,你不是演的,你是真恨我,难怪教王要让我去你那里,他知道你恨我,想借你的手杀我,这样既可以不和容妃娘娘起冲突,太曦追责起来也可以把我交出去顶罪,但教王失算了,他没有想到一个暴脾气的废物竟然心中有鬼,没敢直接动手杀了我。”
明晏坦诚迎上他哀怨的目光,承认道:“我心中有鬼,意外救了你一命,我若真是个废人,你来我身边的第一天,我就会不计后果地弄死你。”
两人互望着彼此,谁也不知道这一刻对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肩头都覆盖着层薄薄的雪。
“我有一种奇怪的**。”明晏本不该在这种时候说出这件似乎无关紧要的话,但他在时浅的眼里看到了厌恶,让他无端升起一股害怕,低声道,“**让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我不想再恨你了。”
时浅凝视着这张脸,说出口的话比今夜的雪还要冰冷:“嗯,我也不想真心再换驴肝肺了。”
明晏低头一笑,拿眼睛又乖又坏地瞅着他。
时浅默默把衣服拉好,他受不了这种坏透了的目光。
“听着。”明晏搀扶着他站起来,一瞬间又极为严厉地提醒,“把今天的事情记在心里,绝不能露在脸上,等过完新年,你要回去修罗场,像以前那样,继续将教王视为慈父。”
“呵呵。”时浅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眼角的泪痕不知何时已被抹去,“好。”
明晏本想扶着他回海花山庄休息养伤,但时浅摇了摇头,拉住他袖子指向更高的山巅:“我想上去看看,海月山能看到海。”
山路崎岖,积雪深厚。
明晏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走着走着,干脆把他背了起来。
时浅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他散落的发丝,忽然提议:“扎起来吧,扎个高马尾。”
“嗯?”明晏偏头,正好能看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笑,“你见过哪个登徒浪子扎马尾的?”
“你披着头发太妖孽了。”时浅直言不讳地说道,“花枝招展的,勾引谁呢?”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
山巅狂风怒吼,海水拍打着山石,挑起细碎的冰晶,白雪落在海浪里,弥漫起了一层淡淡的雪霰。
明晏把时浅放在地上之后,又帮他拉紧了领口。
时浅的脸色苍白如雪,他就这么失魂落魄地眺望着远方,很久才打破沉默:“当年,我们从海的对面一起来到万流,你是质子,我是奴隶,而过了这片大海,那一头是太曦的领土,是东地第一座海陲城池,白沙洲。”
明晏站在他身畔,衣袍猎猎作响,吹起的衣摆正好拂过时浅的侧脸,笑问:“你想回家了吗?”
这样清澈的笑容。
时浅沉默良久,目光却依然空洞:“我哪有家可以回。”
雪又下大了一些,天地白茫茫的一片,朦朦胧胧遮挡了视线。
明晏立在风雪里,他褪下了病气,烈风吹得他大氅呼呼作响,沉声道:“如果我想带你回家呢?”
无人回答。
明晏等不到回应,便低头去看时浅。
时浅也在看他,那双曾经一直视就会羞涩闪躲的眼睛,如今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有迷茫,有无助,也有期待。
他们在对视间谁也没有先挪开视线。
时浅在他的身上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炽热的、干净的阳光味。
是他梦里可遇而不可求,最怀念的味道。
明晏在他身边席地而坐,肩并肩,抬手指向远方,一字一顿咬着字眼,认真道:“命运将我困在这里,我挣扎过,屈服过,妥协过,但我仍想反抗,想跨过这片大海,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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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62章:如获新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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