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经有了寒意,雨落在即将枯萎的秋菊上,蝴蝶艰难地蜷缩在叶子下,风一吹,再也撑不住地掉入泥中。
明晏自那天开始就被关在计都侯府,他想出去,他无论如何也想亲自找时浅问个明白。
入夜,他推门而出,立刻被一把油纸伞截住去路,伞下探出一张少女脸:“你去哪?”
明晏不冷不热:“上茅房。”
少女搭上他肩头:“别装了,你是想偷偷溜出去吧?不可能的,你绝对出不去,太子殿下千叮万嘱要看紧你!”
这个只比他大两岁的少女是计都侯老来得女的小女儿萧红胭,从辈分来算,他还得叫人家一句“姨母”。
明晏本是一脸嫌弃,但他正愁没理由出门,忽然有了主意:“我要出门,你帮还是不帮?”
萧红胭一口拒绝:“我不敢。”
“你跟着我,别人就不跟着我了。”明晏不由分说拽住她,果然才走出院子,下人们就赔笑跟了过来。
不等萧红胭搞清楚情况,明晏抢话道:“她饿了,我们出去找吃的。”
这话一听就是在骗人,但明晏用力掐了一把,萧红胭手臂吃痛,对上明晏威胁的眼神,只得接话:“嗯……嗯,出去吃碗面,我看着他。”
踏出侯府,明晏头也不回地扎进夜幕里,两人冒雨走到了一处高墙脚下。
萧红胭摸着墙面,后知后觉地认了出来:“诏狱?你跑这来做什么,你又进不去。”
“翻墙,我打听过那家伙大概关着的位置。”雨水顺着明晏的额发淌下,他眼神狠戾如狼,又指了指四周,“你帮我望风。”
“啊?我?”萧红胭急得跺脚,“你脑子没毛病吧,这里是诏狱,你翻进去就是欺君之罪!”
明晏不管不顾,撸起袖子准备翻。
萧红胭紧张地左右张望,拦不住就只能硬着头皮一起干,小声提醒:“你轻点,千万别被发现!要不然咱俩都得完蛋!”
***
诏狱阴冷潮湿,这地方原是一处王府,被抄家后,皇帝将其中半座府邸改做了诏狱,命锦衣卫亲自管辖。
此地杂草丛生,青砖都因年久失修出现了道道裂纹,院子里的枯树盘着一滩死水,不知埋葬了多少冤魂。
时浅听见轻响,破败的木窗被强行抬起一道窄缝,明晏的脸斜歪着从后面浮出。
那脸沾着雨水,苍白里透着狠辣,一双眼睛精准地盯住他,杀意凛然。
但窗子无法完全打开,明晏再怎么生气的折腾了半天,最后也只能从窗缝里强行钻了进来。
一时间气氛极度尴尬,时浅抱紧手里单薄的毯子,他认真听着周围的声音,发现并没有锦衣卫跟着,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明晏大步走来,恶狠狠地瞪着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出来,“命挺硬,那一脚竟然没踹死你。”
时浅的嘴角尴尬地抽搐了两下——翻墙?诏狱的墙是加高过的,差不多有一丈半那么高,这家伙大半夜瞒着锦衣卫徒手翻墙?
眼见着又一脚就要踹来,时浅连忙将手里的毯子砸过去,敏捷地从墙角窜出。
明晏抓着脑袋上的毯子扔开,骂道:“躲什么,心虚了?白沙洲的事,你欠我一个交代!”
两人不远不近地对视着彼此,时浅站在原地,小声道:“白沙洲的事情我真的不清楚,我若是叛徒,何必跟你回来自投罗网?”
十四岁的少年身材高大,英姿勃发的脸庞上笼着一层未曾散尽的青涩,勾了点讥笑:“风是被你招来的,引风铃是你安排人放的,祭祀祈雨是你主持的,你敢说自己一点责任没有?”
时浅咬着唇,无言以对。
明晏大步上前:“天卦真有那么神奇?你过来给我算一卦,天卦问命,问的是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对不对?”
时浅迟疑片刻:“你看着不像信命的人,真想算的话,把你的生辰告诉我。”
明晏神色黯然:“少废话,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你到底能玩出什么把戏,开始算吧,正德十二年,九月初九,午时。”
话已至此,时浅从地上捡了一根细细的木条,开始写复杂的卦象,追问:“表字呢?”
“表字?”明晏蹙眉,“你才几岁,有表字了?”
时浅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接话:“哦……正常要到二十岁才会由长辈许以表字是吧?我出生的时候,我娘给我算了一卦,说我福薄命短,需要以特殊的字反压命格,于是我爹给选了‘浅’字,但是我娘觉得浅字太过生冷,坚持又给我许了表字,你现在没有很正常。”
明晏看着地上那一行小字:“然后呢?”
时浅又道:“要取一滴血才能请卦仙出山。”
明晏直接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划破手指,血滴在字上,他又冷笑:“你要敢装神弄鬼,我直接割了你舌……”
话音未落,房间里荡起一阵冷风。
明晏豁然回头,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不对劲……他似乎能感觉到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就在附近。
时浅已经闭上眼,嘴里默默念道:“天卦问命,神啊,请谕示此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明晏陡然提高警惕,灰尘无风自扬,地面上多了几排他完全看不懂的卦象。
时浅单手握着木条,另一手轻轻按在地面抚摸谕言,逐字念道:“你贵为皇胄之身,虽手足众多,但也出类拔萃,备受宠爱。”
明晏不以为然:“全世界都知道皇帝有二十六个孩子,还用你算?”
时浅面不改色,继续念道:“你即将背井离乡,从此亲缘疏浅。”
明晏有些不耐烦:“全世界都知道我即将入万流为质,还用你算?”
时浅只是淡淡笑了下,继续抚摸最后一排的卦象。
半晌,他眼中愕然,没有说话。
明晏沉不住气:“别装死,未来写的什么?”
时浅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他,声音艰涩:“你命中多病,有早逝之兆,但会遇到情深义重之人,你若珍惜,生死无憾。”
明晏额头的青筋猛地抽搐,短暂的沉默后冷笑出声,闪电般出手掐住了他的脸:“妖言惑众!”
时浅躲避不急一下子被他按在了地上,被掐得眼前发黑,咬牙道:“你自己要算的!”
“重新算!”明晏眼瞳微红,“认认真真再算一次。”
“不行。”时浅剧烈喘气,“我娘说过,同一个人,一生只能以天卦问命两次,因为算命算的就是因果,一次为因,一次为果,你至少也得一年后才能再算第二遍。”
“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看你就像个神棍!”明晏死死按住他,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蝼蚁得志,我杀不了你,但卸你一只手脚也不是难事!”
“卸我手脚?”时浅不甘示弱,“你没这个本事!”
“闭嘴!”明晏抬手想堵住他的嘴,时浅趁着他力道一松缓了口气,用力抬腿用膝盖顶上他小腹连滚带爬地挣脱出来,然后抬起双臂用锁链勒住了明晏的脖子!
明晏被勒得窒息,手指紧扣着锁链往外拉:“我真不该费那么大劲救你,到头来你都要跟着万流人走!”
时浅紧咬牙关,他整个人紧贴着都无法完全将对方制住,哑声道:“那么高的墙你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进来,怎么到了我面前就只有这点本事了?你是不敢弄出声音惊动外面的锦衣卫吧?你虽是皇子,僭越皇权也是大罪!”
两个人用力往后一撞,“砰”地撞在木窗上,死寂的夜里传出“咔咔”的声响。
刹那间,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明晏心头一紧,果不其然听见远方传来脚步声,他冷静道:“松手!敢出声我拔了你舌头!”
时浅不肯:“你先松手!”
明晏不情不愿地放开他,时浅也将链子从他脖子上松开。
深更半夜,锦衣卫有些不耐烦,推开门缝探了个脑袋进来,骂道:“吵什么?”
时浅瞄着躲在门后和锦衣卫近在咫尺的明晏,胡编道:“铁链缠脚……不小心绊倒了。”
“老实点。”好在锦衣卫也没起疑,又随手锁上了门。
脚步声走远,紧绷的空气几乎凝滞。
时浅摊开双手,温声问他:“还打吗?”
明晏捂着脖子上深红的勒痕,狠狠瞪着同样狼狈不堪的时浅,阴冷地道:“这次算你命硬!”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再次用力抬起那扇破窗。
冰冷的雨丝灌了进来,时浅歪头从窗缝里继续看他,明晏翻上墙头,身影融入风雨,默契地扭头也望了时浅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辨,混杂着未消的恨意和挫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时浅默默把窗子关紧,隔绝了那令人心悸的视线。
气息渐缓,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地面,走回到刚刚写卦象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拂去最上方那行始终未曾念出的谶言。
“命中顺逆皆造化,回首百年付歌吟。雪香飞花拂还有,再不闻梅下三愿心。”①
①:【节选自《霹雳布袋戏》·天罗子退场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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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09章:决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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