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发呆得明显,萧寒声不动声色地拿起汤勺,替她舀了一碗鸡汤推到面前,又用指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回神。
这细微的举动恰好落入徐氏眼中,她立刻往崔令容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却故意让萧寒声能听见。
“令容啊,不是舅母说你,如今你落魄了,想寻个如你表妹这般风光的婚事可不容易。我瞧着这位镖师虽出身普通,但还算稳重,要不舅母替你……”
“母亲!谁让你收下那些聘礼的?赶紧退回去,我不嫁!”
话未说完,一道带着哭腔的尖利女音猛地闯入饭厅。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藕粉襦裙的少女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如桃,眼下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格外醒目。
徐氏忙不迭上前拉住徐宁的胳膊,另一只手从袖中掏出手帕,假意替她擦着脸颊的泪痕,指腹却在她手背狠狠掐了一把。
压低声音斥道:“当着客人的面胡闹什么?仔细你的规矩!”
徐宁吃痛,眼圈更红了,本想甩开母亲的手转身就走,偏被徐氏死死拽着往饭厅里带。
“这是你令容表姐,你们姊妹多少年没见了。”徐氏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崔令容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母女,只觉得空气都变得尴尬,还是起身颔首,礼貌道:“宁表妹好。”
徐宁咬着下唇,硬生生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目光先落在崔令容脸上,又扫过一旁正安静吃饭的男子,他仿佛没听见方才的争执,只低头用银箸挑着碗里的鱼刺。
最后她的视线撞回徐氏脸上,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情绪。
同样是女儿家,表姐家出了天大的祸事,姑母也不曾牺牲女儿,而她却要如此。
徐氏被徐宁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生怕她当着外人的面说出什么下面子的话,忙朝旁边的婢女使眼色:“快扶小姐回房歇着。”婢女连忙上前扶过徐宁。
就在徐宁转身离开、背对着众人的间隙,萧寒声垂眸拿起桌上的竹筷,指尖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不起眼的角落飞快写了个“谷”字,抬眼时目光沉沉地朝崔令容递了个眼色。
崔令容瞬间明了他的意思。
待徐氏重新坐回位置,她便主动拉住徐氏的手,语气自然地问:“舅母,我听说我家之前那个烘干工老谷跑来了扬州,他可曾找你帮他介绍活儿?”
徐氏夹菜的手猛地一顿,筷子上的油汁滴落在瓷碟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眼神闪烁,很快摆手笑道:“老谷?没见过没见过。你们家的旧人,怎会来找我?”
崔令容觉得不对劲,正要追问细节,余光瞥见萧寒声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此刻也没了吃饭的心思,便起身道:“舅母,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了。”说着便去拉萧寒声的衣袖。
“急什么?”徐氏立刻起身拦住她,热情地攥住她的手不肯放。
“你们刚到扬州,哪有落脚的地方?我这旁边正好有个小院,是去年玠哥儿备考时买下的,如今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就住那,也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崔令容一向不喜麻烦他人,连忙摆手:“不必麻烦…”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寒声的声音打断。他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徐氏,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如此,那就多谢徐夫人了。”
崔令容猛地转头看他,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你怎么突然答应了”的疑惑。
徐氏却喜出望外,拍着手笑道:“这才对嘛!自家人客气什么!”当即扬声喊来几个小厮,“快把隔壁小院收拾出来!”
说罢,又对着崔令容道,“不行,这些人手脚不麻利还得我盯着才行,你们继续吃啊。”
眨眼间饭厅只余他们二人,崔令容问:“此举何意呢?”
萧寒声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面,道:“你不好奇你的舅母为什么撒谎了吗?”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莫名紧张的笃定。崔令容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他要做什么不寻常的事,连忙追问:“你想做什么?”
萧寒声抬眼看向她,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眼底,映出几分深邃的冷意。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淡淡道:“今晚你就知晓了。”
*
夜雨如墨,倾盆而下的雨丝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帷幕,将整座扬州城裹得严严实实。
两侧檐角下摇摇欲坠的红灯笼,在雨幕中左右晃荡,像悬在半空的鬼火,照得人影忽明忽暗。
徐氏攥着油纸伞的手指发白,伞骨被狂风掀得咯吱作响,湿冷的雨水顺着伞沿灌进来,把她的衣摆浸得透湿,黏腻地贴在腿上。
冒着这么大的雨,嘴上也没有饶人:“这些偷奸耍滑的家伙!让他去买盒胭脂膏都能耽误时辰,那可是给宁丫头备着的合卺礼胭脂,回头定要把这废物发卖了!”
转过街角,巷口的风突然变得尖利,卷着雨水斜斜打来,带着股阴森的寒气。
徐氏刚要抬步,却猛地顿住。
狭窄的巷口中央,赫然立着个黑影。
那人裹着件宽大的蓑衣,斗笠压得极低,边缘几乎蹭到肩膀。
檐下的红灯笼晃了晃,红光扫过男子的蓑衣,在他周身镀上一层诡异的血色。
横举的银枪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枪尖滴落的雨水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催命音。
徐氏心里发毛,强装镇定地往前走了两步,伞沿遮住了半张脸,声音被风吹得发飘。
“这位……大侠?你拦着路了,麻烦让让,我赶着回去呢。”
“让?”男子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冷又哑,混着雨声传来,带着说不出的诡异,“这条路,今晚不让人过。你是人是鬼?”
徐氏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腿肚子不受控制地打颤。
“大、大侠有话好好说,我、我就是个普通妇人,家里还有急事……”徐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一瞬手中的油纸伞“啪嗒”一声被长枪挑起,刺破在地。
雨水滴在她的身上,仿佛有千斤重,直接压垮了她,跪倒在地。
萧寒声上前一步,银枪微微抬起,距离咽喉不过寸许,开门见山道:“崔府老谷,找你是为何事?”
徐氏浑身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若不如实交代,”男子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我便送你去死。”
“我说、我说…”她语无伦次地哭嚎,讲述着那夜的情形。
同样是这样瓢泼的大雨,她刚从外面回府,就见府门前的柱子旁靠着一个男人,浑身是血,暗红的血珠混着雨水蜿蜒成一条触目惊心的细流。
她走近了一看,竟是老谷。她认得他,当年崔家在皇城的生意刚做起来时,他就一直跟在崔大义身边打理杂事。
那人见她来了,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身上渗血的伤口,踉跄着朝她磕头,枯瘦的手指死死扯住她的裙摆,声音嘶哑地哀求,说他主家蒙受冤屈,求她让儿子徐玠联合其他文人帮忙申冤。
徐氏吓得心头一跳,此刻当真后悔以前向外人吹嘘徐玠结交了多少权贵,多么厉害。
老太太发过话,不能再掺和到这种事情当中了。于是徐氏一脚踢开老谷,满脸嫌恶地呵斥他疯了。
她说贡茶的案子天子早已定罪,她一个普通妇人哪敢违抗圣意。
说完便立刻喊来下人,将老谷轰走,又让仆役提来几桶清水,反复冲刷地面,才将那片刺目的血迹擦净。
可那晚的血腥味,总像是粘在了府门前的石板上,阴魂不散。
她瘫在泥水里,哭得涕泪横流:“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一介妇人,丈夫早死,如今上有老下有小,哪敢欺骗大侠!”
萧寒声在斗笠下冷冷看着她,徐氏的声音抖得不成调,眼底的恐惧做不了假。
他缓缓收回银枪,枪尖在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惊得巷口的积水都泛起涟漪。
“滚。”
徐氏连滚带爬地捡起伞,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幕,连鞋掉了一只都没敢回头捡。
*
屋外大雨瓢泼,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溅起的水雾顺着窗棂往里渗。
屋内一盏油灯昏黄摇曳,照亮棋盘上交错的黑白子,崔令容与萧寒声相对而坐。
“不对不对,我看错了,我要重走。”
崔令容捏着白子的手指悬在半空,盯着棋盘懊恼地皱起眉,另一只手悄悄去拨刚落下的黑子。
萧寒声抬手按住她的手腕,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眼底漾开一丝浅淡的笑意:“落子无悔。”
他的声音清润,与屋外的风雨声截然不同。
崔令容撇撇嘴,正要耍赖争辩,“轰隆——”一道惊雷骤然炸响,虚掩的木门被狂风猛地撞开,冰冷的雨丝瞬间卷着寒气灌进屋内。
一个狼狈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正是徐氏。她头发湿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进门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当她看清坐在棋盘旁的萧寒声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惊惶凝固成错愕,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在这?”
他明明就是方才巷口持枪的男子啊。
萧寒声放下手中的棋子,抬眸看向她,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反问道:“徐夫人,我不在这该在哪呢?”
这一问让徐氏噎得说不出话来,她张了张嘴,看看萧寒声,又看看门外狂风暴雨的巷口,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舅母你怎么这幅样子?”崔令容连忙起身,拿起桌边的干布巾上前,贴心地替徐氏擦拭脸上的雨水,“是不是路上淋雨了?我让肖大哥送你回府吧?”
徐氏猛地回过神,连忙摆手,目光死死落在萧寒声脸上,像是要从他平静的表情里找出破绽。
“不、不用。”她心里突突直跳,哪还敢多待,几乎是逃一般地转身,脚步踉跄地冲出了小院,连门都忘了关。
木门在风雨中来回晃动,带起一阵冷意。崔令容看着她仓促离去的背影,皱起了眉,“我总觉得那晚的事情,不单单是舅母说的那样简单。”
她重新坐回棋盘前,捏起一枚白子在指间转着,将心中的怀疑说了出来。
“谷叔那人最是执拗,舅母说他只来求过一次,我总觉得不对。”
萧寒声正将散落的棋子拢回棋罐,闻言抬眸:“这两日你守着铺子,我去徐府打探一二,咱们分头行动。”
崔令容刚要应声,身前的少年却忽然往前凑了凑。
昏黄的油灯下,少年伸出手,掌心虚虚拢着,带着户外的清润凉意,极轻地、像托着一片易碎的花瓣般,将她的下颌微微托起。
他的指尖温凉,贴着她下颌的肌肤缓缓抬起,没有半分唐突,反倒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
力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足以让崔令容僵住。
她没有后退,只是怔怔地望着他,长睫轻轻眨了眨。
少女明亮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面容,萧寒声骤然回神,这才发觉动作过于亲近,指尖像触电般慌忙收回,耳尖悄悄染上红晕。
声音都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脖子上的红痕还在,我替你抹点药。”
他说着便从怀中掏出药膏,乳白的药膏透着淡淡的草药香,崔令容微微仰头,露出了脖间的红痕。
他沾了药膏的指尖悬在半空,犹豫了一瞬才轻轻落下,指腹贴着她颈侧的肌肤缓缓揉开药膏。
药膏的凉意晕开时,她的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气音,细微得几乎被雨声盖过,却清晰地落进萧寒声耳里。
“好了。”萧寒声望着自己收回的指尖,药膏的凉意混着她肌肤的温软还停留在触感里。
屋外的雨还在下,敲得窗棂嗒嗒响,也敲乱了他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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