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魏神色微敛,目光复杂,“……先生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这样荒谬僭越的话居然是从东方秀口中说出的。实际上这是二人第三次见面,且而前两次皆是不欢而散,如今之言当真是相当冒犯了。她有些难以置信,似乎该对这位东方先生重新审视一番。
“士为知己者死。”东方秀神色自若,将问题抛给了她,“公子以为,秀因何作出冒昧之举?”
祝魏歪了歪头,微哂道:“先生大才,一举一动竟要旁人揣度其中深意?我自不知,望尊下不吝赐教!”目光中带着几分恼怒。
东方秀轻轻摇头,神色稍霁,语气从容,“伴君如伴虎。日日睹泰山那山君之凶厉,我畏猛虎之威,故而避之若浼。然恰逢此时听闻公子之骁勇无畏,安阳独行除贼寇安边疆,令秀心神往之。”
祝魏愕然,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她急迫问:“先生莫非心甘……”
——转变发生的实在太过仓促。祝魏眼中的“高风亮节、盖世英才”的东方秀,曾义正辞严拒绝了自己的邀请,便不该这般轻易地因为她将区区一件事办得出色,就立即对她展露出趋之若鹜、渴望投奔的殷切。
这未免叫人大跌眼镜。
却见东方秀立即转头对上她的双眼,眯了眯眼,微笑着转移了话题:“公子的筵席,秀定会赴往。只是方才推拒未得请帖,如今可否得一信物作为凭证?”
……信物?
祝魏目光审视,略一思索,而后将腰间悬挂的玉坠递给他。
她温和道:“此行匆忙,再无他物可以相赠。此物是魏自小伴身的玉饰,望先生能为我妥善保存。至于足下赴宴之时,自不需何种验证手段。”这样的玉她自然有很多。
东方秀微微颔首,礼貌至极,“如此便多谢殿下。”
他目光平静,乌沉沉的双眸直视着祝魏,轻启唇:“晚间宴会定然隆重,若无他事,臣下便不留公子在此了。”
祝魏被气笑了。她挑了挑眉,冷笑,“哼。事已达成,魏这便自行离开!”
……这个东方亓乌,原来是来钓着她的。什么推拒,什么心病,什么心驰神往?哼,不过是为了不下面子地给二人一个冰释前嫌的机会,甚至不愿给出一个确切承诺而含糊其辞,至于后续如何,还未可知啊。
祝魏干脆转身,拎起衣摆大步流星离开。
*
夜幕降落,繁星闪烁。
行至地点,东方秀掀开帘子姿态优雅下车。今夜他身着一袭白色服装,披着宝蓝色披风,头戴银冠,腰间则佩戴祝魏白日所赠的玉佩,整个人打扮华贵,气质斐然。
二公子府有过一面之缘的仆侍又一次上前为他引路。这是那个雪夜早走过一遭的路线,漫长的一段道路。只不过此番心境大为不同,走起来便也步伐轻快。
曲曲折折地再三转弯绕过一个个建筑,走过长长的走廊,最终,停在那灯火通明,充满欢声笑语的大殿之前。两边看守的护卫立即恭敬地为他打开大门,将内里的一切呈现在他的面前。
仆从深深作揖,“有请先生入宴,公子早已在等候在内!”
夜风吹过,东方秀长舒一口气,踏入室内。
*
甫一踏入,殿内的香气与各种声音骤然变得更为清晰。
待他真正步入后,众人近乎停下交谈,纷纷对他颔首以示尊敬。
居于高位的祝魏率先起身,对他表示了欢迎。她微微一笑,绵里藏针,“东方先生可总算来了。今日打扮倒是别出心裁,衬得您更为清贵出众。”
东方秀便面朝着她的方向拱手作揖,“这番夸赞臣下受之有愧。是秀失礼。途中马车出了故障稍作耽搁,望公子恕我之罪。”他来的绝不算迟,宴会尚未真正开始。
祝魏不置可否,停止寒暄,“先生快快落座吧。”
东方秀便继续向前走去。他步伐沉稳,近乎目不斜视步步走向那安排给自己的坐席,却是已经将在场之人的身份悉数确认了一番。
——包括祝衡在内的几个公子,祝魏的文人朋友、与祝魏交好的世家子弟,以及些许在洛阳有头有脸又保持中立的人物。这场宴会规模不小,参与者人数近百,堪称隆重。
祝魏给他的座次在最前,与祝衡为两侧。
他一坐下,对面的祝衡便兴致勃勃发问:“原来您便是东方先生啊,久仰大名!闻卿入仕便一举成了父皇身边九卿之首的奉常,实在厉害。这还是衡初见阁下呢,竟是在阿兄的宴会上!”
东方秀抬眸瞥了眼高处兴致勃勃看戏却不吭声的祝魏,又转而望向对面话中含试探深意的祝衡。
他微笑着拱手行礼,“原来是衡公子。未能及时拜见乃臣下之过,如今一见,倒知殿下这天才之名绝非谬赞。秀为罪臣,能得二公子相邀实乃无上荣耀。若小公子亦有此意,秀必会欣然规往。”
——然而祝衡并不具备这设宴的权利,这自然是一纸空文。
祝衡摆摆手,似是失落,叹息,“唉,先生分明在诓我!看来我可只好作罢了。”他似是大大咧咧举起酒樽,莞尔一笑:“那便请阁下饮一杯酒,给我挽回一下面子,将此事揭过好了!”
而此刻身为宴会之主的祝魏尚未邀请东方秀饮下第一杯酒。
东方秀挑眉——这祝家人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心思深沉、计策百出。这祝衡想叫他表明立场,喝与不喝,便是在自己和祝魏之间定要得罪一个了。
祝魏似笑非笑,目光幽深似毒蛇般阴暗森冷地直勾勾盯着他,并不施以援手。
……啧。上头这位便还是在气早上的事了。
东方秀不得不无语地想,似乎今后哪怕不在祝武身边而是在他这两个极品儿子身边,恐怕也是一样的心惊胆战、日日需要费尽心神揣测其心意啊!
身旁的婢女已经依言为他斟满了一杯酒。
他笑容从容洒脱,一手举起酒樽,转而望向高处的祝魏,“既如此秀又岂好推脱?这一杯酒,我便既是敬二公子亦是敬给小公子,算作秀为姗姗来迟以及叫小殿下失望一遭的两番过失所致歉意!”
说完痛快饮下。
祝魏轻啧一声,有点气笑了,“……不愧是先生。”她只能说。
真是自说自话的家伙!祝衡也恼了,“玲珑心思,伶牙俐齿,呵呵,原来这便是才子风范!”
东方秀笑而不语,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优哉游哉饮下。
——从来没有进退维谷,他只需选择让欲为难自己的两人一起生气就好了。
*
宴会过半。
恰在此时,一位侍从小跑着从后门通道而来,又弓着身子上台后冲祝魏附耳禀报:“启禀殿下,那方士已至。是否传唤?”
祝魏便望向台下众人,朗声道:“实不相瞒,今日这宴会其实是为了将一位天下间赫赫有名的奇人引至诸位面前。各位可听过那柳邴柳生啊?”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张津放下酒樽,忙笑呵呵道:“这是自然!据说此人可以预知未来、为人相面,还会些古怪方数呢!”
“恐是靠些博人眼球的噱头吹捧出来的人物。”祝衡一手托腮上半身倚在桌岸上,狐疑道:“说来说去,都只是些添油加醋的传闻吧。可有人当真见过他飞天遁地、起死回生?”
东方秀缄默不语。原来此番设宴不全是为了他。
坐席后排的张镶也安静坐着,并未借机献言附和。
众人议论纷纷,多是激动欢喜模样;少数则秉持怀疑态度,以为不过哗众取宠,对此人的奇妙传闻相当排斥厌恶。
见时机得当,祝魏才出口阻拦:“好啦。诸位且见上一见,这位方士已经停至殿外。现在便将人带进来吧!”她漫不经心招了下手,门口的侍从便从内部将门扉缓缓拉开。
屋外,一男子仪态万方立于殿外,不知等候多久。
此人自称三百岁,然模样不过三十岁。他面如冠玉、高挑健壮,敷粉涂脂,额心有一红色长痕似是朱砂所绘,身穿宽大飘逸、衣料轻盈的白袍,风一吹便随风而晃动。
只是他披头散发,胸口本该交叠的衣领却一路敞开到腰间玉带位置,露出胸口大片肌肤,实在不算得体端庄。
瞧见他这不伦不类的怪异模样,不少人眉头紧蹙,心中观感迅速下降。
*
其实祝魏也是第一次见到此人。
这柳邴也算方士界声名赫赫的人物,走到哪儿似乎都能和当地达官显贵有所接触、受到优待。只不过此人却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而是四处云游、行踪不定。
前些日子府中收到了他的拜帖,称仙缘所在,故此人希望向她展示异象、传授仙术,以顺应天命。
祝魏思索一番,写信表明了怀疑不解态度,又邀请他待宴会之日前来府上一见,颇为挑衅地令他展示一番本事。此人允下。
*
——祝魏是全然不信所谓神鬼之事的。
她目光微沉,高高在上俯视着台下远处的方士,语气毫无起伏,“柳生,且上前来,向这在座宾客展示你的奇异之处吧。”
“如公子所愿。”柳邴颔首,声音清冽如泉水,而后姿态傲然地步步走向前方。他一手拿着拂尘,另一手自然垂下,在宽袍大袖的衬托下,整个人似乎步步生莲,当真像使了仙术一般飘逸非凡。
众人啧啧称奇,被他这副模样勾起了几分期待。
柳邴停在台下最前方。他站姿若松,目光定定仰头看向高台之人,慢条斯理道:“公子且吩咐。”似浑然不惧。
祝魏目光愈冷,杀意愈深。
……一个骗子,凭几番装模作样、装神弄鬼的事迹,倒还真敢僭越地直视于她了!
压下厌恶,她望向祝衡,笑眯眯道:“我可分辨不出足下的仙术啊。清延,还是由你来试试这仙师到底有何本领吧!”
“好啊!”祝衡一笑,而后挑衅地望向场中之人,缓缓开口:“阁下既然懂得相面,便为我探看一番!”
*
柳邴先是俯下身子重重行了大礼,而后起身,平静如死水,“方仙道观公子之面,一双眼若蒲桃圆润饱满,光莹明媚、内敛有光。公子性纯真浪漫,热情而强势。眼位高而眼眉极近……亦是贵气逼人的吉相。”
祝衡勾唇,“若单如此可实在称不上仙术。仙长且为我预言一二事看往后是否灵验。如此方能证明仙术灵妙不菲。”
柳邴蹙眉,“然这一二事……恐不能为外人所知。”
他轻盈地如同游动般迅速移动到祝衡身侧,俯身附耳轻声言:“兵戈相向,民不聊生……我见公子二十年后为一坟柩恸哭……而墓中之人此刻同在宴中。”
祝衡神色骤冷,眯了眯眼转头望他,目光审视,缄默不语。
“究竟是何事?”祝魏瞥了眼那神色古怪的二人,“柳生,何不开诚布公令我众人皆评断一番其中真伪?”
祝衡轻啧一声,乜了眼柳邴,“仙师这话说的令人啼笑皆非。世人谁无生老病死,更何况值此乱世,数十年后更是世事难料,如何验证?我且问你这人是男是女,究竟是谁!”
“自是男子,其为兄弟。”柳邴依然处之泰然,抬指平静而坚定地指向高处。
……兄弟?祝魏眼神一凛,冷冷扫向他。
东方秀转了转眼珠,大概能猜到他所言范畴——无非是兄弟之争,离间这宴间的二位公子喽。
祝衡当即拍案,“大胆!”
他倏地起身,上位者的压迫气息令场中众人面色绷紧,霎时无言。
而他却微微一笑,堪称慢条斯理,“柳佑卿,你一方士,竟敢借相面之由胆大妄为妄议朝事?方才那番荒谬的无稽之谈更是哗众取宠,罪责当诛、刻不容缓。”
——二王相争的例子摆在眼前,此人竟敢在他面前原封不动的照例编造,未免将他当做了傻子!不是将他描述成故事里的胜者便能够讨好他的,祝衡只会蔑视只会厌恶这般巧言令色、投机取巧的骗子!
柳邴镇定自若,那双眼睛如同平静的水面,泛不起一丝涟漪:“此为洛都,此为公子身侧。玩火**必自食其果……方仙道岂敢妄言?公子以为此究竟为真?为假?”
祝衡毫不留情道:“莫再故弄玄虚,你且预言一件十日内便能见到结果之事,若事不成我必杀汝!哼,竟敢在这般华贵宴间妖言惑众,影响何其恶劣!非但汝身死,汝全族、三族,纵是死了十年八年的也要从坟冢里拉出来鞭尸!”
众人闻之色变——这还是头一遭见小公子如此暴怒,恐怕此人方才所言大逆不道非比寻常!
祝魏不动声色,并未插手。
这柳生春蚕自缚,祝清延最恨的便是那些敢在自己面前耍小聪明、自以为巧妙献媚投其所好的家伙。当初信件说得足够清楚,是此人非要铤而走险前来这场宴会送死,最终为此而死也是活该。
“好。命之术多关乎人生大事,而非确切可触及答案的小事。殿下切容我施展方术,再感应一番天地。”柳邴垂下双眸,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珠,令人猜不透他此刻心绪。
祝衡并未坐下,一手叉腰意味深长看他。
一时间,场中所有人是目光皆聚集在这或许即将丧命的方士身上,或怜悯或厌恶,大殿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柳邴撩开衣摆就地盘腿而坐,双眼紧闭,手中不断摆弄姿势又快速切换,令人眼花缭乱。而他口中发出的则是晦涩难懂的咒语般的声音,似乎当真在施展奇异术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仪式仍不见结束。
祝魏略微不耐,面无表情倚在桌案上,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叩”“叩”声响。
良久,柳邴总算睁开双眼。
他轻启唇,笑着道:“好事将近。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我观小公子将得天恩眷顾,事半而功倍。此事甚大,且以往数月令公子忧心烦闷之事顷刻烟消云散,化为乌有。潜龙在渊,公子之福泽如同皓月繁星,历久弥新。”
祝衡揶揄,表情轻蔑。尚未发难,祝魏却毫无征兆地开口了。
她温和一笑,“那我呢?卿也为我卜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