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龙有悔。望公子戒骄戒躁，慎言慎行。月盈则缺，否则恐徒劳一场，归于沉寂。”柳邴蹙了蹙眉，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
东方秀挑了挑眉，借饮酒掩盖表情。
——不对劲。祝魏这是……要帮此人？
紧随其后，祝魏便惊愕地张了张口，“倒是令人忧心啊。”
跳梁小丑，不知死活！祝衡轻嗤一声，“哈哈，看来仙师果真是世外之人，不在乎自身性命，竟是连至亲之命也能不管不顾啊。事到如今，足下仍说不出具体之事吗？”
“天有定数。倘若一字一句言情道明，此事必生变动。”柳邴言之凿凿。
祝魏若有所思，于是开口：“有理。左右不过十天，那我等便待那约定之期至再看是否应验吧。”
“……阿兄！”祝衡认认真真看她，颇为无奈。
祝魏与他四目相对，温柔劝道：“这些神鬼之事一向受那条条框框拘束，倒也有几分道理。清延，等个十日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眨眨眼，“何况我的宴席，可不愿见到什么血腥场面呀！”
祝衡便妥协：“好罢。”
然他再度望向场中之人，又生一计：“柳仙师，衡尝闻足下修行仙术能辟谷不食，实在神奇呀！我好奇尚异，希望能亲眼见证这百尺无枝的异士究竟何等不俗。”
“故这十日间且容衡任性一番，将您禁锢于一屋舍内，不奉上饭食饮水，锁紧门窗并令人把守四处，在那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设一高楼，将足下一举一动时刻观察禀报。”
众人神色各异，却无人敢出口阻拦。
“哈哈，衡亦知这实在冒犯。故待十日后，我自会打开屋门负荆请罪，奉上白银千两作为补偿。”祝衡笑靥如花，却语气不善：“可倘若足下的预言未能应验，等待你的依然是残忍非凡的死法。”
他望向高台之上的祝魏，“阿兄，这回莫要再阻拦了！”
祝魏道：“好啊。”
柳邴垂眸，心知自己无法逃脱这安排了。
*
翌日，这场赌局很快传得沸沸扬扬，为众人所知。
一个是名声赫赫的方士，一个是尊贵聪颖的公子，这含糊其辞的预言是否能应验可是关乎那柳生三族人的生死啊，连事外的观者都心惊胆战，何况那局中之人呢？
然而三日后，关于此事的讨论戛然而止——一件令天下人皆牵肠挂肚的事情紧急爆发了。
南星再一次发动战争，毫无征兆地迅速袭击。打得边域防守破开一角，而后又如长剑般半日内接连刺入三座城池，势不可当。
坐镇大营的祝武当即派兵前去抵抗，那雷霆攻势又顷刻被制止。南星之军毫无抵抗地迅速撤回边线，却仍然态度莫测地盘踞此地。兵卒数量一点点积累着，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祝魏受召，匆匆托付好府中事务，便单枪匹马地连夜南下。
一路狂奔，终于在第三日清晨赶到了利辛大营。
*
“禀公子，陛下与诸位朝臣此刻皆在营帐中议事。陛下吩咐若您来此，便速速进帐**商战事！”等待在外的将军迫不及待告知情况，忙抬手示意为她领路。
“好，辛苦足下。”祝魏调整呼吸跟随前者的步伐，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与疲惫。
很快，二人停至帐前等候通传。
那道熟悉的威严声音传出：“进来吧。”
祝魏依言掀开帘子，迅速环视一众将领谋士，遂大抵明白了此刻战况之焦灼紧张。她面不改色作揖行礼，“参见陛下！”
“起来吧。”
祝武扫她一眼，而后继续看向众人，语气严肃，“如今沈耀在东，沈容在西，两方蓄积兵力皆逾五万，日日操练，养精蓄锐，恐将随时发动攻击。”
李苍抚须，“末将以为他们未必会两方皆出击。沈耀此人狡诈多变，却无勇武无畏的气魄，过去数年未见其亲自率兵参战。看似此番身边带领了两位战绩极佳的将军，实则是为了诱敌分散兵力，令我等不能及时应对西线战事。”
盛玄不赞同地摇头，“可正因我等皆先入为主，以为沈耀不会出战……便更容易事出反常。若由他来袭击，将真正欺诈我方。”
他分析道：“虽然如今兵种主力皆在沈容手中，可他身边留下的将帅之才数目与其父无异。若他们当真更改思路，或许能出奇制胜！”
南宫彻皱眉，认真道：“无论哪方都不能轻易放过，依末将之见，此番我等需要分散兵力以守为主，尽可能拖延，令敌方因粮草辎重损耗而不得不有所变动，以静制动，促使贼寇暴露出真正意图。”
“唉，只怕太过贪心反而容易酿成大祸！”
又有人道：“此战来势汹汹，诸位可别忘了，短时间内我军在此地的兵卒数目与粮草储备可并无多少，如今从全国调配运输也需要时间。倘若他们如前两日般突然袭击，只怕不做好决断舍弃一边……我军必难以招架、损失惨重啊！”
帐内交谈声不断，一众谋士兵将众说纷纭，对这复杂战局一时间竟无法得出定论。
“好了。”祝武不怒自威，声音不大，一出口所有人登时静了下来。
他目光锐利望向一直沉默隐匿一旁的祝魏，骤然发问：“魏儿，你以为星国会如何盘算？”
方才听了个彻彻底底，此刻祝魏心中也有了一番定夺。她乖顺垂眸，“臣以为此战南星一方的真正王牌仍在沈容那里。而沈耀其人，不过是个幌子。”
此话一出，道道视线一齐落在祝魏身上。
祝武眯了眯眼，“细说。”
祝魏道：“理由有三。一者，南星并非无人可用，然此战沈容所任命的三位主帅中，程玖、陆诹这两人都是毫无战功的新面孔，据说先前只是小小文官。眼下局面他们断不会拿来给新人历练，那么答案显而易见——这是必将一鸣惊人的王牌。自然也有可能是另一个纸上谈兵的庸才……但身为敌方不该这般设想。”
“二者，依照沈耀脾性，如今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甚至千载难逢地占据着绝对主导优势，他又岂会将自己置身于险境？沈耀乃皇帝绝不能出事，除了对外战争，他这几年还在陆续处理朝内动荡不安、次次挑事的地方势力，内忧外患。在权力交接前，他不会傻傻给爱子留下这等烂摊子。”
“三者，此般庞大的粮草辎重支出于我等而言麻烦非凡，那么南星财政又如何支撑得起？因而我方不需要考虑两路袭击的选项，纵是当真两路进军，算上损耗，敌方能打的时间会缩短一半以上，其造成的伤害必会骤减……沈耀不会做亏本事。”
帐中寂然。
祝武神色不明看她，并未言语。他俯身，面色冷峻地在地图上不断摸索，目光复杂，“然除了战事，经济问题更不能忽略。东南数城繁华，若失其一，其损失胜过西方战线丢掉三座城池！”
“无论如何，东线守军必不能撤！”他手掌重重拍在地图相应位置上，一锤定音。
盛玄点头，“不错。这几座城池中人口数量和耕田数量都极为重要。比起从北面长途跋涉征兵调动粮草，从当地就地取材最为合算。倘若要打持久战，此地必须稳妥保护。”
众人皆严肃。
祝魏略一思索，竟跪地叩首请命：“请陛下三思！倘若当真如此安排便是中了南星的诡计！臣愿以性命担保，这沈家人要的便是我们首鼠两端分散兵力，万不可中计呀！”
“……朕意已决。”他皱眉俯视地面之人，“战场之事绝非儿戏，你岂能承担一意孤行的后果！中庸之道至少能保护我军不会过多损失。何况尚未大军压境，倘若从北地调动的几支军队能先于星国而来，此战情势未必不能颠倒。”
南宫彻点头。战之道不在攻而在守。
祝魏叩首，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响声：“望陛下收回成命！南星此番调十万军便必不会打持久战。岂会令我等调来军队有喘息选择之机？臣又有一计，若我方今日……不，现在便迅速袭击沈耀，毁坏其一切部署令之仓皇逃窜。我军趁势南下，而后沈容大军则不得不退而防守，则主动权全在我等手中了！”
“臣愿立下军令状，出了帐就身先士卒率领一队人前去生擒沈耀那厮！望陛下成全！”她砰砰磕头，又继续道。
这说法太过冒失，众人大骇。
盛玄先一步作揖劝解，“陛下恕罪！二公子只是一时心急这才戏言！”
“够了！”祝武怒视祝魏，冷声道：“汝将这战场当做戏台不成！你不愿将自己的性命顾念几分？还是在安阳逞了能便真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他一把将桌上竹简摔到祝魏面前的地面上，力道之大，令东西断开碎裂。
所有人齐齐跪地劝阻，“求陛下息怒！”
祝武面色阴沉，久久不语。
他沉声道：“朕知你如今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罢了，传朕旨意，即日起二公子便去往下邳司吾县内，依照礼法修缮祖屋、祭祀族中先辈，斋戒修身，好好练练心性。若无圣旨召回不可擅离此地！”
数人惊愕，动作滞住。
祝魏不可置信般抬头，与那高处一直盯着自己的视线对上后又仓促低下头，“……臣遵旨。”
祝武转过身，侧目，“李登，现在启程送二公子离开！”
李登忙道；“臣遵命！”
*
掀开帘子又走了一段，李登才压低声音焦急问她：“公子啊，方才为何犯了糊涂呢！”他不信祝魏会高傲自满到觉察不到祝武的怒意。
“水满则溢，我该离开一段日子了。”祝魏不甚在意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且去备马吧，我得同与柊叮嘱一番，稍后再过来。”
李登叹口气，“好吧，我去去就回！”
二人分开。
然又向前走了一段，祝魏竟是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静静伫立在她必经之路的前方，甚至笑着冲她招了招手。毫无疑问，的确为她而来。
祝魏挑了挑眉，快步上前，“先生这是……何意？”
她竟也破天荒地感到一头雾水——此人为何会在这儿啊？这里是距离洛都甚远的利辛啊！
东方秀同样日夜马不停蹄奔波，眼下才总算到达。他自然同样累得够呛，方才简单清洁整理头发换上熏过香料的衣物，又努力打起精神，此刻才显得从容不迫、气定神闲。
他微微一笑，言简意赅，“此战公子是否会领兵，眼下您这是要去调军吗？”
祝魏蹙眉直视着他，二人对视。
她双手抱胸，斟酌言辞：“可惜喽，先生来的不巧。我已触怒陛下。方才父皇下旨将我贬去司吾县老家，此后归期尚未可知。”
——千里而来，他的意图昭然若揭。只是祝魏斟酌损益，最终只能道一声二人无缘了。
她弯了弯眼，语气刻薄：“倘若先生求的是名利仕途，还是去同清延相交吧。魏一贯横蛮任性，做事狂悖毫无章法，宦海浮沉屡遭贬谪，过去镇南将军做过，执金吾丞也做过，现在只剩一白身了。前途扑朔，不足以令足下图谋！”
说罢，她毫不留恋，大步流星离开。
东方秀面色凝重，望着她背影许久。而后下定决心，迅速转身向皇帝所在的营帐而去。
*
二人轻装上阵，正骑着马去往东北方向的徐州。
太久没有休息，祝魏此刻身心俱疲。骑了没多久，她只得转头如实告知：“我实在疲乏。明镜，你我便在前方客栈暂且落脚吧！”
“好！”李登忙关切道：“与玦且侯在此处，我前去探看一番！”乱世之中，一切务必小心。
祝魏沉默点头，坐在树荫下等候。
*
“哒哒哒”
“哒哒哒”
有马蹄声靠近，愈来愈大。
祝魏目光凌厉，利落起身一手握刀，迅速转头闻声望去。日光耀眼，尘沙飞扬，待靠得更近时她才能看清来人面容。
她眨了眨眼，怔怔停在原地——马上之人，竟是方才与她诀别的东方秀！
“先生……您这是？”她真是搞不清此人意图了。
东方秀勒马停下，下马后款款走向她。
他目光坚定地直视着对面之人，笑着道：“方才我已向陛下请命。此番不论公子在司吾祭祖修缮停留多久，臣下都会相伴左右。临时起意未能同公子相商，望您宽恕。”
有习习凉风吹过，那股令祝魏疲倦烦躁的热意仿佛也随风散去，她头脑清明。
祝魏眉头紧皱，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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