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白日转瞬即逝。
摘星楼上能将六安城中各色景观收入眼中。一整日间除了处理几次纷争,祝魏便始终凭栏而坐,沉静异常地默默观察着楼下世界。
黄昏将至,落日余晖映入窗棂,投射出长长影子。断情侍坐一旁,为她摆弄晚膳。
恰在此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很快抵达门外。询问后得到允许,一众来人这才缓缓推开那扇精致木门,鱼贯而入。
祝魏随意扫了一遍,道:“一个个说吧。”这些人中为首二人多有推搡怨怼,看样子关系不善。
一腰缠玉带的圆脸高个男子笑呵呵上前行礼,恭敬道:“拜见二公子,在下是这城南李家之人,李茶。清早那不长眼之人扯谎抢功惹恼了殿下,家主闻此事后惶恐万分,故吾特奉家主之命前来恳请您今夜赏光赴宴,算作接风洗尘,更是为白日之事赔礼!”
另一人长得更周正俊朗些,听身边男子说完这才慢悠悠收回视线,又冲着祝魏深深作揖,正色道:“参见二殿下。敝人名作韩斗,为六安韩氏中人。来此亦是为了白日争端而致歉,今夜在家中设下宴席,望您赏光一聚!”
祝魏笑着问:“怎的你二人的宴席都设在今晚?”想逼她二择一不成?
李茶眼珠转了转,登时笑着接话:“是小人疏忽!只要二公子您肯抽出些闲暇,那何时开宴都可以啊!”
祝魏利落起身,“那现在便去。”
“好!殿下这边请——”李茶笑意更甚,洒脱抬手指示,与一众随行仆从当即便跟着祝魏与断情的步伐,向着楼下而去。
徒留韩斗留在原地,懊恼地啧了一声,又忙跟了上去。
*
是夜,月白风清,凉风阵阵。
待李家的宴席结束时已经戌时过半。还未见其面便先闻其声,阵阵说笑声被风裹挟着传到更远处。随后,面色浮上淡粉的祝魏在众人的簇拥中,淡然自若地一点点走了过来。
街对面停着一架乌色的宽敞马车,韩斗站姿挺拔立在车边等候良久。几十护卫列队侯在车架之后随行,气势威严。
甫一瞧见期待已久之人,他便步履匆匆上前,笑着躬身相邀:“殿下,府中已备好宴席。值此良辰美景,若您再无他事,敝人这便护送您前去韩家!”
——傍晚时祝魏虽然先去了李家的宴会,不过那时她也允诺,之后会再去韩家。
凉风似乎吹散了些许醉意,祝魏抬眸直直看向他,顿了顿,而后摆摆手。
断情上前搀扶帮她稳住身子,她这才莞尔一笑,声音轻飘飘的有些含糊,“好啊,让他们回去,我、我跟你走!我们这便快些去吧!”说着,又突然亲昵地靠过去揽住韩斗的脖颈,似乎当真醉了。
韩斗一僵,迟疑地看向断情,颇为不知所措。
断情倒是看着清醒,只是他皱着眉给不出什么决断。与对面人面面相觑良久后,他道:“依照殿下的意思行事吧。”
虽然她似乎喝醉了……但哪怕是糊涂的祝魏,也还是比他可信得多!
“好,遵命。”韩斗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珠,收回视线,便安分地搀扶着半个身子压在自己身上的醉鬼,继续向着马车处而去了。
*
车轮滚滚,向着与此地相隔甚远的韩家宅邸而去。
断情坐在车外把守,车厢幽闭空间内便只剩下祝魏与韩斗二人。
祝魏似乎当真醉了。方才月光下看那面颊上不过薄薄一层粉色,然如今近距离一瞧分明是潮红一片,肉眼可见的烫意灼人。她双眼紧闭呼吸绵长,整个人柔软无力地趴在桌岸上,仿佛陷入沉睡。
韩斗面色微沉,双手抱胸靠在身后车厢上,双眼死死盯着她,眸色晦暗。
——早就听闻这祝与玦酒量甚浅,但考虑此人心性,这其中真假未可知。
韩斗阴沉沉勾起唇角。
……再等等吧,还是该更稳妥些。
而躺着的人全然不知其他人的城府算计,只管无虑无思、毫无防备地沉沉睡下。马车倏地颠簸,祝魏的身体一下子倒向一旁,眼看着要撞到坚硬的桌角上——
而她依旧熟睡不醒。
韩斗慌忙上前将人一把抱回榻上,又迅速坐了回去,眉头皱得更紧。
……方才若自己不出手,那张漂亮的脸可就得破相了。这种地步,当真是演的吗?
*
半个时辰后,抵达韩家。
断情掀开车帘向内部环视一周——只见祝魏昏昏沉沉睡在榻上毫无反应,而那韩斗小心翼翼靠在跟前,颇为无措地伸手靠近似乎想将人唤醒。
见到他仿若见到救星,韩斗忙问:“这位大人,不知眼下可要唤醒公子?还是先将人扶下去?”扶一个睡着的醉鬼和一个醒着胡乱闹腾的醉鬼难度可全然不同。
……眼下这情况真的能继续参加宴席吗?断情眉头紧皱,只得道:“先将殿下带出来吧。”
二人配合一番,可谓如履薄冰、蹑手蹑脚,才总算将人半背半抱着带下了车。
断情忙将祝魏揽过来,放缓语速问:“公子,公子?您可清醒些了?”
又问了几遍,祝魏才费力掀起眼皮应了声。此刻她双眼虚虚,整个人软塌塌近乎挂在身边人身上才能勉强站着。然其语气确凿:“走,去喝酒吧!”半点不像清醒了的样子。
断情只得遵命,“好。”搀扶着人向那韩家宅邸之内而去。
韩斗垂下眸,安静谨慎地跟随在二人身后。
*
韩家设下的宴席规模不算多大,但布置奢华隆重,足以表明诚意。
作为六安城中头一等的大家族,韩家家规森严。今夜来的多是些家族中占据权位的中心人物,以及少量适龄小辈。所有人分席而坐,各据一处。
接到通传,众人皆正襟危坐,面上喜怒不显,勤勤慎慎。
“二公子到——”
韩家家主名唤韩浄。韩浄当即起身,而后众人皆起身躬身行礼,“参见二殿下!”
一声声庄严的声音落下,然紧随其后踏入屋内的来者,却是个如醉如狂、姿态肆意的人物。
“免、免礼!好啦,都坐下嘛!”祝魏胡乱摆摆手算作回应。她双眼迷离水汽氤氲,大片潮红自衣领下不可见之处起一路向上蔓延到眼睛附近,本就瓷白的皮肤被衬得更加白皙无暇。
“……遵命。”韩浄微不可查地拧了拧眉,不动声色瞥了眼办事不利的韩斗,含警告批评之意。
韩斗低眉顺眼,却并无回应。
祝魏总算被断情搀扶着坐到最高位。甫一坐好,她不由分说地举起酒樽,便要再饮。
“殿下!”……一个不胜杯酌的人因何如此嗜酒!实在不能放任她饮酒,韩浄只好略微逾矩地抬手阻拦。
他略一思索,勉强扯出笑容圆了下去,“殿下煞费苦心组建联盟军,又规划部署,乃是为攸关之事。然今晨城中我族中人却为锱铢之利做出不堪之举……此般行径令殿下烦忧,实在罪过深重。”
他深深作揖,“某今夜设宴只为诸希矜宥,望殿下含垢匿瑕,给我等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莫生嫌隙。”
语毕,他斟满一杯酒,缓缓摇了摇头,垂眸似哀愁无奈,“然族中人办事不利,这负荆请罪的场合竟也是搅黄了……如今不知此场宴会可否达成预期。罢了,是某多说无益,这杯敬殿下!”
当即利落地一杯饮尽而后倒置,又深深一鞠躬,这才坐下。
祝魏怔怔注视着他的举动,似乎总算神智清明了些。
她痴痴笑了起来,喟叹一声,“足下何须多虑?白日一事早已翻篇,当时魏分明给了你们惩处的呀,此后还念念不忘记挂那些事作甚?”
她眉头微蹙,一手扶额撑在桌案上,似疲惫似头疼,“唉,实在有些烦人。今夜你们两家的宴会我可都一一应下了,不算有失偏颇吧?如此可作罢了!”
韩浄登时眼中一亮,莞尔道:“不敢再作叨扰,多谢殿下隆恩!”
韩斗却眉头紧皱——怎么好像又清醒了?
祝魏也笑,笑容是正常情况下不会有的张扬明媚,朗声道:“这便好啦!快快快,这般宴席怎可说些无聊透顶的烦心事?且继续饮酒!”
“遵命。”
在场最尊贵之人发了话,众人这便井然有序地交谈饮酒,颇为和谐地互动起来。然韩浄想再和祝魏说几句话时,却只见那人又恢复了醉醺醺的凌乱模样,半句不理他了。
酒酣耳热,亥时过半。待韩浄再望过去时,祝魏已经眩晕地软软趴在了桌上闭目睡下,手中酒樽不知何时早已掉落地面,滚到更远处。
此人方才短暂的神智回笼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心情微妙地挑眉,悄无声息四处张望时,竟发觉韩斗也在悄悄看着那位二公子。
……哦?
这小子此事办的不利,今夜表现亦是透露出一丝蹊跷。眼下大夜太子行踪不明,南星闪电般的攻城战透出古怪,城内局势诡谲……这个族弟他不可不防。
韩浄不动声色饮下一杯酒,转而望向斜对面的韩斗,扬声命令:“如今二公子已经酩酊大醉,不能再让她继续饮酒了。韩斗,你亲自率人护送殿下回府,务必保证其安全!”
“是!”韩斗果断领命,当即起身前去动作。
见他如此迫不及待,韩浄彻底沉下了脸。
*
夜半更深,韩斗未带着其他人随行,只有三人坐在马车上。
韩家的这场宴会中,祝魏自己喝一杯酒便要胡闹地向断情灌上两杯、三杯……如此几轮下来,断情也彻底醉倒,躺在马车上后便一动不动,被人踹一脚也毫无反应。
待离开韩家地界后,韩斗便将断情丢到了路边草堆里,略做掩藏后返回车上。
眼下车内仅剩下他与祝魏二人。
万籁俱寂,渺无人烟。韩斗大口喘息着平复呼吸,目不转睛盯紧了那睡在榻上的祝魏。他踌躇良久,遂下定决心,驱车向着一条先前并未踏足过的道路疾驰而去。
*
夜风瘆人,月光惨败。
马车最终停到了一处无人知晓的幽深巷子里。
……没有回头路了。韩斗小心地扶着双眼闭合的祝魏下了马车,稳稳当当地将人抱起来,一步一步向着黑暗无光的更深处走去。
很快,他带着人停在了一扇普通不过的木门前。
“叩叩”“吱哑”
院内男人谨慎打开一条缝,借着灯火辨清来人面貌后才敢将门打开更大。盛执接过昏睡中的人,沉声吩咐:“去处理好马车。”当即又锁上门。
清幽小院重归寂静。
这时候,屋内又缓缓走出两人停在屋檐下,院落黑暗处陆陆续续走出几十个死侍,蛰伏不动。
檐下二人其中一人与盛执体貌有九分相似,为其弟盛瑾;而另一人,则是形容不见半分狼狈,此刻足够气定神闲、不染分毫尘埃的祝汀。
祝汀仪态端庄立于台阶上,未再向前。他目光复杂似还有些摇摆,远远望过去,“先将人捆好放在卧房里吧。待那沈容的马车前来接应……再将人交出去。”
盛瑾狐疑地瞥了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盛执不动声色颔首,“是!”遂架着那晕沉无意识的人步步离开,消失在余下二人视野中。
祝汀轻叹口气,转身返回内室。
*
烛火幽幽,屋内鸦雀无声。
闭目的祝魏被放在床榻上,然屋内人却并未依照祝汀的命令将其手脚捆缚,而是倏地拔出一柄锋利的刀,轻手蹑脚地步步向前逼近。
“吱哑”门被推开。
盛执骤然转过头去,见来人是弟弟,凶悍的目光这才收回。
他暂且停下动作,好整以暇问:“怎样,太子喝下那碗羹汤了吗?”
盛瑾拉开椅子坐下,游刃有余地笑了笑,“自然。”他为自己斟茶,“嘁,麻烦。他反反复复说自己的忧虑,不断向我倒苦水……若非弟弟会些哄人的伎俩,嗤,真实聊不下去!”
盛执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
他们二人与这祝汀自小相伴,形影不离无话不说,多年的情谊可谓深厚……然如今父亲忧心鸟尽弓藏,选择投奔沈耀,身为孩子,他们便也只好依言行事了。
*
那夜无风,他们与祝汀站在城墙上一番详谈,为他构设了一个与沈容合作的详尽计划——
战土匪、入阳泉、入寥县、筹粮草、疏乱民、赴六安……过程中危险重重。哪怕没死在其中,只要有一步做的慢些,此人也必将死在而后的攻城夜中。
未曾想,待他认真说完好一通哄骗,祝汀却首先问:“那你们呢?给大将军下毒后,你们往后要如何才能安全?”
盛执一怔。
盛瑾侃侃道:“殿下莫要忧虑,我们自然会趁着星军攻城混入其中,而后逃至南星,躲在敌国销声匿迹。待往后太子殿下继位大统,我等便可名正言顺回来啦!”
祝汀这才放心,同意了他们的计划。
*
猛然瞧见床榻之人那恬静睡颜,盛瑾瞪大双眼,“哥你难不成打算现在就割了她的头?”
盛执又看向手中利刃,不置可否,“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在今夜卯时前出城。”祝魏消失踪迹这件事很快会被人发现的,韩斗被策反的太过容易,那么此人做事他不放心。
眼睛来回转动,盛瑾起身踱步良久,不赞同地摇头,“不可!容太子说是要她的项上人头,然阿兄仔细想想,当夜他先是同那祝与玦碰了面后吃了瘪,气愤中才如此罢了!”
“也或是忧心我等没有那抓活的本事。可若我二人当真为他们能抓了活的……哼哼,纵使用来在两军阵前叫个门羞辱羞辱,也能挫败夜军锐气,用处甚大!”
说话间他也走至床前,坐下后颇为轻蔑地拍拍熟睡中人面颊,当机决断:“太子如今也睡死了。我们现在便动身!”
盛执点头,认可了他的判断,“不错,现在便走!我这——”
话音戛然而止。
他不可置信地缓缓转过头去,却见床上人不知何时已经苏醒——或者说自始至终,她都是头脑清醒的。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盛执死不瞑目地跌到地上,发出重重一声响。
祝魏倏地拔出那柄彻底插进其心脏上的短刀,又迅速抵在尚未反应过来的盛瑾脖间。她动作轻盈起身,将那柄冰冷湿漉的刀紧紧贴在床边人皮肉之上。
她幽幽道:“根据你的反应,我会考虑是否要留活口。”
局势反转。
盛瑾心跳如擂,一时竟不敢吱声。
头痛欲裂。虽是装醉却也的确饮下无数杯酒,祝魏歪了歪脖子忍耐不适,压低声音威胁:“走吧,带着我继续去南星啊,去给你们的新主子邀功。”
方才这二人胆敢肆无忌惮谈论,想必这庭院中的死侍皆是那沈容派给他们的人了。眼下除了一个韩斗,她还想抓抓看有无其他内应,不妨将计就计再往前走上一遭吧。
这盛瑾比他哥哥更为自尊自负、更擅长自作主张……那么他可以活,而盛执必须死。
盛瑾压制火气,虚与委蛇,“好啊,二殿下!”
——好啊,既然此人非要自投罗网,那待路上我再设计除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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