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触感就像是冰凉但尚在鼓动的内脏，十分诡异。
还没来得及反应，玖佚便感觉眼前的管道变得扭曲起来，好像有无数暗色的粒子四溢，出现数十条圆形管道扩散又重合。
他头晕目眩，猛地晃了晃脑袋，只停顿的间隙身后那玩意儿已经攀上他后背，甚至缠住了腰。
该死，什么鬼东西。
玖佚内心暗道不好，没有回头，只是凭直觉一把抓住那湿滑的活物，然而那东西丝毫不畏惧，像是瞬间长出一堆细小长着触丝，缠上了他的手臂。
他连忙放手，低下头，发现脖颈处幽蓝的海之泪像是受到什么刺激，越来越烫，他体温本来就很低，和背后的烙印同步几乎要把他皮肤烫熟。
啧，这是在搞什么……
玖佚绷紧了下颌，把海之泪从脖子上摘下来塞回口袋、扣好搭扣，一边继续往前，一边切换血族形态。
背后的触丝远远不断纠缠着他的身体，试图把他拉回下水道，身体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他死死扒着管道里的槽口，利爪不断刺入那远远不断的软体物，冷冽的金眸终于流露出一丝烦躁。
如果是坚硬的物体还好，偏偏是软的，搞得每一拳都像打在棉花上。
獠牙开始发痒，急切地需要燃烧体内的血液换取力量，好在上次吸过洛伊克的血几乎填满了他的饥饿。
正当他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之时，那软体生物却好似感受到什么威胁，突然放开了他。
“呼……呼……”
玖佚低喘着气，谨慎回头，看到好几节黑灰色、章鱼触手状的东西，圆滚的吸盘紧紧闭合，隐约可见上面残留着火星般的猩红光点，疯狂翻滚摇摆、连滚带爬似的远离了自己。
额角汗水滑落，他跪在原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摸到一片砰砰跳动的滚烫触感。
原来是烙印自己灼伤了那个怪物……
但这也把他烫都快没知觉了啊！
前面的小人鱼已经吓得爬出去十几米，玖佚攥紧拳，用利爪刺破掌心，努力唤回自己即将涣散的神智。
不管怎么说得先从这里出去。
他低喘着气匍匐在狭窄的管道里，艰难地向眼前的光点前进。
人鱼身形娇小，显然比他轻松很多，不过在注意到玖佚动作缓慢后他还是刻意放低了速度等待玖佚赶上自己。
玖佚现在浑身泛疼，指甲骨头剐蹭铁管的声音在管道里回荡，有些刺耳。
“呼……刚刚那个怪物是什么？阿纳加的海怪吗？”
眼看就快要爬出去了，他才想起来问道。
“怪物就是怪物啊，非常危险，就是它伤害了海神大人，害得我们到处躲藏。”
小人鱼这回没再抗拒玖佚，老老实实回答了他的问题。
“伤害了海神……等一下，海神还活着？”
玖佚大脑在空气稀薄的管道里越发昏沉起来，半天才品出不对劲来。
“海神大人当然活着！海神大人一直在庇佑我们！”
小人鱼非常生气反驳道。
那为什么洛伊克说污染是海神的尸体导致的，而且那些来寻求帮助的人鱼族明明说海神已经不再庇护他们。
难不成洛伊克骗了他？
玖佚低头盯着潮湿漆黑的管道，却在心底忍不住否认这个猜测。
洛伊克从来没有骗过他，而且何必在这种事情上欺骗。
从人鱼公主那群人的反应来看，小人鱼撒谎的可能性更大。
不过也有可能是人鱼公主欺骗了他们，同时误导了洛伊克……但那家伙是那么容易被骗的吗？
对了。
“你说海神在庇佑你们，那海神在哪儿？”
玖佚连忙拉住前面的小人鱼，立刻问道。
小人鱼转过头，理所当然道：
“海神大人当然在阿纳加呀！”
话音未落，小人鱼的声音淹没在了人群的脚步声中。
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通道出口，外面天光大亮，漆黑的管道之外，是一双又一双的皮革长靴和白裤正齐刷刷地站在那。
小人鱼没了声响。
玖佚停下动作，眼睁睁看着他被外面巡逻队的人拖了出去，被抓住，挣扎着发不出声音，漆黑的眼眸盯着玖佚，流露出哀求。
该死。
玖佚内心暗骂，正准备爬出去问一下巡逻队的人要做什么，然而下一刻，脚步声轰然四散，只剩一双隐在白色长袍下的黑靴，踩着杂草，出现在他的面前。
是洛伊克。
其他人都走了。
玖佚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不安之余又觉得洛伊克一点没变，即使他的举动和过去早已不同，洛伊克对他好像也不会变。
那洁如象牙般的手伸进黑暗的甬道，拉住玖佚的手臂，他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拽出去，然后双脚离地，被洛伊克带着飞越了城镇，直至一片远处的森林。
玖佚本来就有些虚弱，重心不稳，重返陆地后踉跄了一下，弯腰扶住岩石，一低头就看到自己身上湿哒哒的衣服和脏污，突然有种如芒在背的尴尬。
阳光正火辣辣地烤着他的皮肤，在强烈的冷热交替之中，他看到洛伊克向来纯白无瑕的华袍被自己身上的水珠玷污。
洛伊克高大的身影缓缓靠近，阴影遮蔽了阳光，带着那股特有的香味，衬得玖佚身上那股腥味更加突兀。
洛伊克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但还算了解洛伊克的玖佚却敏锐察觉那家伙好像要冲他发脾气了。
他心脏狂跳，站定后，悄悄地回头。
洛伊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得他寒毛倒竖，又好像只是在等他先开口。
可是为什么？
其实玖佚猜不透洛伊克此刻的心思，想到阿纳加污染的事情，便想着先把正事说了，这总不会踩雷，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
“……洛伊克大人，刚刚那个人鱼说海神没死，我觉得……呃！”
金色的瞳孔骤缩，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到后脖颈一道极强的压迫，身体猛地一沉，被直直按进一旁清澈的水潭之中。
水潭冰冷刺骨，瞬间包围浸透玖佚半边身体，他根本敌不过洛伊克，无力反抗，慌乱中抓住了水池里的石子乱扔起来，被洛伊克轻易避开。
该死的混蛋，喜怒无常的疯子！
玖佚在心里疯狂咒骂洛伊克，然而越挣扎只会让他体内的氧气消耗更快，无数气泡从他嘴角泄露。
虽然在洛伊克面前乖巧点才会过得舒服，可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惹到那家伙。
过了几分钟，眼前逐渐出现点点星光，胸腔冰凉又钝痛，在强烈的窒息之下他终还是伸手抓住钳制着他脖子的手指努力扯了扯，试图求饶。
哗啦——
“嗬……咳咳咳……”
被重新拽出水面，玖佚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肤和头发都湿漉漉的，眼眶泛红，被打湿的胸膛变得透明，剧烈起伏着，贪婪地索求氧气。
“不解释一下么。”
洛伊克的声音冷淡克制，目光却在肆无忌惮地欣赏玖佚被打湿的衣衫和咳呛时脖颈浮起的青筋。
他要他解释消失的原因。
“……我就是想调查一下阿纳加污染的事情，还遇到了怪物，那只人鱼可能是重要线索，能不能先把他留下来？说不定和人鱼族海怪的事情有关。”
玖佚看着朦胧的光晕下那双残忍的眼睛，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目的和诉求。
眼睛的主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的又把他按进了水里。
草！
玖佚甚至没能骂出声，就重新被潭水灌入口鼻。
咕噜咕噜。
冰蓝的眼眸倒映着玖佚挣扎的模样，手腕空荡荡的，但刚才血族抓住了那里，冰凉的手心贴着炙热的皮肤。
他的一切行为于洛伊克而言不过是蜉蝣撼树，毫无意义。
洛伊克面无表情地盯着清澈见底的水池里飘散的乌发，如一滴墨汁滴落，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一如那晚他在祭坛上看到的他，在洁白的祭坛上并不无暇。
应付完迎接他的人鱼族长老和贸易港的海盗商人们之后，洛伊克才察觉玖佚不仅消失不见，还主动撞上危险。
那一瞬间洛伊克感到令他不悦的失控，而他此刻的回答显然也并不让他满意。
他本想杀了他，觉得应当是失望的。
可现在这具冰凉又颤抖得厉害的身体正与他掌心紧紧贴合着，他可以轻而易举夺走他的生命。
但如果轻易将他杀死，又会有些……会怎么样？
洛伊克眼睑低垂，看不出情绪，观察着，像予以救赎的死神，等待将他从死亡边缘带回。
“咳咳、咳咳咳……洛……呃咳……”
玖佚重新被拉出水面，眼泪混着潭水流进了气管。
他咳嗽咳了半天又深吸了几口气才缓过来，生理性泪水蒙混在满脸冰冷的水珠中，半眯着眼看向背着阳光的洛伊克，瞥见那领口的金丝寒芒闪烁。
刺得眼疼。
“做好我的仆从，好好跟在我身边。我不是说过，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么？玖佚。”
洛伊克的声线越温柔就越透出极致的凉薄，冻到了已经冷得不行的玖佚。
他无力地松开洛伊克手腕，别过头合上了眼，心跳渐渐迟缓。
“…………知道了。”
玖佚嗓音沙哑，身体又冷又烫，烫的是后背的烙印。
我真是脑子坏了才管你以后死不死。
他紧闭的双眸微颤着，决心一定要找机会去趟巫师行会，问问托尔福特的下落，那个上辈子和洛伊克分开后结识的、对契约和灵魂术法很有研究的巫师。
洛伊克无药可救，想活命只有解契这一条路，他一定要提前解契离开。
而且他果然无法和洛伊克正常相处，竟然那么多年还没有彻底看清这个事实，也真是蠢透了。
水珠顺着玖佚的头发不断滴落，落到草叶上仿佛一颗颗露珠。
洛伊克面无表情，拎着玖佚的后衣领重新把人从地上拽起来。
明明玖佚答应了他，可为什么还是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
“那条人鱼。”
耳边传来洛伊克的声音，玖佚又感到一阵不安，但事关其他人，他不能逃避，于是重新睁开眼。
你想干嘛？
他有些发青的唇瓣微微张合，可是此刻喉咙如吞了针一般疼，没说出声。
洛伊克却是察觉到玖佚想说什么，唇角勾起了一点弧度，俯身贴着玖佚冻得通红的耳廓说。
“他马上会被处死……”
玖佚呼吸一窒，忿忿不平地瞪着这个混蛋，忍不住抬手抓住洛伊克的衣袍，将自己身上的脏污蹭到洛伊克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忍下咽喉的疼开口：
“咳、您怎么样才能放过他？”
洛伊克任由玖佚在自己怀里作乱，他盯着那双重新涌动起来的眼睛，淡淡嗤笑一声：
“那么关心人鱼，是想去信奉海神？”
玖佚听了洛伊克没头没脑的话一时间无语凝噎。
“我不是关心人鱼。”
洛伊克虽然不信玖佚，但很乐意支配他。
他目光转向透彻得一清二楚的水面，对玖佚说道。
“嗯，在这里把你自己洗干净，就放过他。我不喜欢我的东西被弄脏。”
玖佚又开始在心里咒骂洛伊克了，好在有上辈子和之前三楼的经历，让他已经隐约习惯这混蛋的恶趣味和语出惊人。
洛伊克盯着玖佚脱下身上的衣服，又道：
“海之泪呢。”
玖佚脱衣服的手顿了顿，瞥了眼洛伊克，从口袋里把海之泪拿出来重新带回脖颈上。
幽蓝坠在锁骨处，成了那身体上唯一的点缀。
洛伊克高兴了，玖佚就不高兴。
衣服一件件剥落，搭在岩石上。他缓缓走进水潭中央水最深的地方。
很快冰凉的水便包裹了全身，但起不到任何遮挡的作用，因为这水太过清澈。
也不知是水潭有什么魔力还是洛伊克放过了他，后背的疼痛和灼热逐渐消退。
身上那些黏稠的污渍渐渐隐没在水中，洛伊克盯着玖佚臂膀上的伤口，玖佚的腰身，还有起伏的曲线。
他尚未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动不动看了很久。
玖佚是背对着洛伊克的，因为不想看那张讨人厌的脸，但也知道洛伊克在盯着自己，那道视线总是直白强烈、毫无掩饰。
忽然，树叶发出簌簌声响，吓了玖佚一跳。
洛伊克见状起了恶劣的心思，时不时故意制造一些脚步声和动静，引得他不得不回头求助。
玖佚发现被骗，气得不行，假装不经意用水狠狠泼向洛伊克，表达自己的不满。
清水打湿了那绣着金丝的昂贵衣摆，要说现在的洛伊克也早已没了作为神使时那副高贵圣洁的模样。
这大概是玖佚唯一能让自己不那么生气的点了。
水面倒映着天空，水天一色，水潭里唯一的生物是青苔。
在这片静谧的森林里，只有白炽的光斑透过树叶的缝隙窥探着他们。
这里的风景还挺好，如果没有那个混蛋，也许他并不讨厌在这里待上一会儿。
一个人的话。
玖佚低头看着自己不断被水花打碎的倒影，感到有些焦虑，被洛伊克肆意对待令他迫切地想要离开，可身体却被冻结在原地。
真的能离开吗？离开之后呢？万一又被抓回来怎么办。
寒意不断往心脏里钻，他突然有些茫然，怀疑自己或许只是白费力气，怀疑洛伊克这种人根本无可救药。
所以魔鬼死了才正常吧。
水流拍打着肩膀，顺着身体滑落，感到背后烙印的温度一点点消退。
他稍稍松了口气，反应过来又感到很憋闷。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颗在洛伊克面前还感到羞耻的心早已不存在。
身体浸入寒潭后思维愈发迟钝，渐渐不自知地放任凉水、微风、光斑，在自己身上游走。
水流带走了身上的污浊，也带走了体温。
冷，好冷。
渐渐的，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不清，将水面搅成一片彩绿的漩涡，直至黑色的斑点从视网膜边缘不断蔓延……
这种感觉很陌生，仿佛灵魂掉进冰川深处，头顶压着巨大的冰面，很沉很沉。
他感到有些不妙，因为自己按理应该没有那么孱弱，思绪在身后炙热的视线和冰冷的潭水中割裂，血管冻结的感觉将他带回了濒临死亡的时空。
那时候更冷。
……
博取同情是下下策，洛伊克也许并不会可怜他，但是他需要更多。
玖佚微微攥紧了拳，又很快无力地松开。
那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开始无限放大，他知道他还在看着他。
所以都是那家伙害得，不是我太软弱。
努力给自己接下来的打算找补后，他终于放下紧绷神经，放任身体一点点下沉。
扑通。
一声闷响，水花溅起，耳边嗡鸣消失，只剩下水流灌入的冰凉。
绿荫下，水面的光斑被打碎，雪浪蔓延，好似冬撞上了夏。
洛伊克高大的身影浸入水中，白袍在水中飘逸。
他眼眸垂落，古怪地发出一声冷啧，俯身捞起即将坠入水底的玖佚。
青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颤抖，水珠像是褪去的鳞片从怀中的身体不断滚落。
晕倒的血族下意识靠近热源，而洛伊克的身体最温暖。
玖佚紧靠着他，呼吸间带着水汽，唇瓣微微张合，似乎在喃喃着什么。
血族柔软的脸颊搭在洛伊克的肩膀上，水珠顺着睫毛滚落，一路向下。
洛伊克目光凝视着玖佚，沉默地抬起臂弯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抚摸着怀里的身体。
指尖时而传来饱满柔韧的触感，冰凉的、陌生的，需要细细研磨的。
他神情变得有些微妙，动了动手指，身上的长袍自发脱落，一瞬间便重新变得干爽，随后裹住怀里的人。
玖佚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混沌中感觉到有人把自己摸了个遍，费劲地皱起眉轻哼几声表示抗议，然后便彻底堕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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