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在冲着她撒娇，温烟甩开脑中不该有的画面，从玻璃上抽离了手，也不管背后那只因她的离去而愤怒到扭曲的庞大巨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实验室。
她径自来到了基地的C区，这里，有她养着的另一只实验体。
电梯按钮只有1-3层是亮着的，再往上的楼层，她的权限卡无法涉足。
温烟按下了三层。
幽深的走廊空无一人，走道两边亮着暗蓝的光，地板被擦得锃亮，几乎能倒影出人的样子。
她站在一扇紧闭的实验室门前。
这前面挂着张电子版，上面写着：
037号，温小鱼。
危险性：C级（性情温和，对人无害）
收容建议：小型水箱。
主要食物：水草，浮游生物，蟹类。
“权限识别通过。对象：C-tsd267实验员温烟。”
极简的木质装修风格，一进去便是客厅，柔软的沙发，一个不大不小的鱼缸严丝合缝地摆在茶几上，电视还播放着，像是房间的主人怕独守在此的生物孤独，专门为它打开的一样。里面的温度也调整成最适宜生活的温度，甚至餐桌上还残留着些上次没吃完的果盘，任谁看都会觉得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温馨的家，而不是联想到实验室这样充满器械的冰冷地方。
同为实验室，这里温暖明净，与人类的住处并无什么区别，和收容082号爱希礼的地方好像身处两个世界。
水缸里面被布置得像个小小的海底乐园，清透的水流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透出些温馨来，几乎是门禁声音响的那一瞬间，就有什么小小的生物从缸中的珊瑚丛中里兴奋地窜出，带起了一串泡泡。
类鱼形的小生物有着一条漂亮的黑色大尾巴，在水中游动的速度快到让人看不清，一见自己的主人回来，便开心地摇着尾巴吐泡泡。
“阿烟阿烟，你回来啦！”
037号实验体，温小鱼。
这是她加入The Seventh Day公司后，负责的第一个实验对象，更准确地说，它当时甚至还只是个不成型的胚胎，一枚从深海中打捞出来，被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的卵。
这些异种生物孵化极为困难，那些大批量被捕捞上来的卵，无论受到怎样精心的呵护，无一例外都会夭折，因此多数的下场是作为其他高等级实验体的饲料。
TSD公司将卵分给彼时还在实习的她，让温烟先上手练习一下如何照顾异种海洋生物。
即使已经知道这些弱小的海洋生物卵无法孵化，温烟还是每日认认真真对着书本和资料潜心研究，将孵化箱调整到最适合孵化的温度状况，日复一日监测胚胎的运动速率，对着一动不动的异种卵说话，为了不错过数据记录变动，甚至每天都睡在实验室里。
她的指腹轻轻搭在培养皿里那颗胚胎的表面上。
瑰丽复杂的花纹，从相触的地方传来奇异的触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隔着一层外壳眷恋地蹭过她的指尖。
她摸了摸那颗怪异的胚胎，跟里面的小小生物轻声说着话：“可以听见吗？”
“温烟，我叫温烟。”
“是你的饲养员。”
里面传来微弱的动静，似乎在回应她的话。
温烟摸了摸蛋壳：“就叫你温小鱼好了。”
同样的姓氏，亲昵的称呼。
家人一样的存在。
“小鱼，你可一定要出来啊。”
即使知道深海胚胎的孵化九死一生，温烟还是忍不住对这个未知的小小生物投入了感情，然而她的努力似乎用处不大，胚胎没有出现任何变化，甚至上面的花纹都隐隐黯淡下来。
实习期过去，其他实习生们负责的胚胎都陆陆续续夭折，送去给高等级实验体做饲料，只有温烟还死死护着那一枚已经黯淡到没有任何光彩的胚胎。
公司给她下达的最后通牒是一个月，一个月后无论结果如何，这枚胚胎都要被送去当饲料，而温烟也需要上手负责真正的实验体了。
然而一个月的延缓期似乎也没有改变任何事，深海胚胎还是一动不动。
期限截止的那天早上，她去检查保温箱里的胚胎时，发现里面那枚小小的卵不见了。
温烟猛然想起来今天似乎是公司给她定的截止日期。
被工作人员带走了？
她一时不知道自己作何心情。
精心呵护这么长时间的胚胎，此刻可能已经到了其他生物腹中。
就算早有准备，她还是感到难过。
也许，带教的张主任说的是对的，不该对异种生物投入感情，更不应该给它们起名字，尤其是注定成为高等实验体口粮的深海胚胎。
在同一批的实习生中，她确实是最差劲的那一个。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开始负责真正的实验体，只有她还在为一枚没孵化出来的胚胎伤心。
就在温烟仍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时，某一天突然从背后传来细小的，柔弱的声音。
“阿烟？”
被无数科研人员鉴定为无法孵化的深海胚胎中，这只不知名的生物以违反常理的方式破壳而出。
它像是鱼，又像是什么软体动物。
乌漆嘛黑的。
黑色的怪异生物看起来十分虚弱，微微蠕动着的一团，根本看不清样貌，却将身体拉得细长，颤颤巍巍地搭上她的指尖，而后便彻底不动了，似乎光是这个动作就耗费了它所有的力气。
“阿烟、喜欢、阿烟。”
“温小鱼、阿烟、喜欢。”
这只从深海胚胎里孵化出来的怪东西，刚一生出便能通人言，还对自己的实验员抱有非同寻常的眷恋。
“不、不想死。”
“喜欢、阿烟、想看见。”
它像是鱼，又像是什么软体动物。
乌漆嘛黑的，有些丑，看不清样子。
但温烟毫不在意。
她惊喜地捧起这只软绵绵的黑色小东西，用手指碰碰小家伙的触角：“温小鱼！你是温小鱼吗？！”
孵化箱里的那枚来自深海的胚胎不见了，只留下一点软质外壳的碎片，昭示着那个黑色小家伙的身份。
从那团黑色的不明物体中传出细弱的声音。
“阿烟、喜欢。”
“喜欢、阿烟。”
“喜欢。”
早被研究人员鉴定为无价值，无法孵化，只能作高等异种饲料的深海胚胎，却一出生就能通晓人言，似乎已经隔着一层薄薄的卵壳与自己的研究员对话了无数次。
它声音微小到几乎听不见，像雏鸟一般向孵化出自己的实验员寻求着依赖。
温烟并不知道实验体开口说话，并且说出的语言人类能听懂这件事有多么罕见，她压抑不住自己的喜悦，开心地与小怪物指尖相触，弯着眼睛回应道：
“我也喜欢小鱼！”
刚出生的实验体还非常虚弱，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一旁显示器上实时身体数据的数字就变成了红色，温烟赶紧把它又小心翼翼地放回保温箱，一边调整着环境温度一边向公司汇报深海胚胎孵化成功的消息。
公司得知消息后，立刻给她提供了更为完善的实验室和更高的权限，为这枚孵化出的胚胎起了代号：C-037号。温烟也正式成为了037号的实验员。
让公司感到惋惜的是，实验体的检查报告上写着，037号虽然拥有极强的沟通与拟人化情感能力，但其本身却十分弱小。
它的躯体柔软不堪，细胞中未监测出任何毒素与能量信息，在离开自己的实验员后，甚至连沟通与情感的能力也一并消失了。
公司最后得出的结论是，037号是一只没用的，只会冲着自己的实验员摇尾巴的怪物。
跟宠物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攻击性不如普通的猫狗。
判断级别为C-，也就比**饲料好那么一点。
实验体的级别与实验员关系很大，负责越高等级实验体的实验员越受人尊敬，不那么重要的实验体和它的实验员一般都会被边缘化。但温烟并不在意，她只关心这只自己亲手孵化出来的，也是她负责的第一个实验体的小生物。
她传授温小鱼人类世界的知识，每天与它沟通，教它说话，将它完全当成了对等的智慧体来对待。
037号虽是C级，但在沟通交流和理解人类情感上却远超高等级实验体，也是迄今为止社会化程度最高，与人类情感思维最为接近的实验体。
回忆中那只颤颤巍巍的胚胎与面前活泼好动，看见她就高兴得摇尾巴的鱼儿逐渐重合。
通体漆黑的小鱼，身体部分因为颜色过深辨不清样子，只能从外轮廓勉强看出是鱼类，尾鳍却清澈黑亮，身后拖着只长长的飘逸的尾巴。
不像鱼，像小狗。
她将灯光调亮了些，把手中的东西放到沙发上，人还没坐下去就被激动的跃出来的小生物溅到了点点水花。
温烟伸出手指放到鱼缸上面，小鱼立刻跳起来用脑袋轻轻撞了她一下，滑腻的触感一闪而逝。
“阿烟阿烟，我好想你！超级超级超级想你！我已经二十五个小时零十三分五十八秒没见到你了！”
精准得像个计时器。
脑海里的声音欢喜又雀跃，是稚嫩的孩童一样的音色，它整条鱼不过巴掌长，尾巴倒是占了整个身体长度的三分之二，飘飘摇摇的，游动起来的时候像幅漂亮的水墨画。
它尚处于幼年时期，心性活泼好动又贪玩，这段时间还有了新的爱好，总缠着温烟打开电视，好让它在实验员不在的时候能欣赏学习人类文化。
温小鱼喜欢人类，因为它最最最爱的实验员就是人类。它也爱看人类文化作品，觉得这样就能离自己的实验员更近一些。
然而看来看去，温小鱼最喜欢的，还是人类制作的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剧。它对故事的情节兴趣不大，但总幻想着里面的主角是自己和温烟。
如果能像人类一样手牵着手，在大街上散步就好了。
温小鱼在水里看见自己两边的鳍，还有完全跟人类不沾边的身体，徒然感到泄气。
不过很快它又打起精神。
人类又怎么样，阿烟说过，她最喜欢的就是它。
温烟当然不知道它在电视上都学了些什么人类文化，只是最近天天被追问 “我是不是你最爱的鱼”，在得到肯定回答后，鱼儿便欢欢喜喜地游上来，展示着自己飘逸的大尾巴。
“我也最喜欢阿烟了！最最喜欢！世界第一的喜欢！”
小小的鱼儿开心地游着，恨不得蹦出水缸与自己的实验员亲密接触。
温烟每次都要以为她养的这只实验体其实是一条狗。
事实上她也确实把温小鱼当成小狗来养。
只不过，这只生物的饭量比体型最大的小狗食量还大。
巴掌大的鱼儿，却有着远超出它身体体积的巨大食量，温烟就算一次喂好几桶，这只小鱼却还是没有饱，胃部好似个无底洞。
不过还好，公司对记录在案的实验体伙食方面向来不计成本。
喂给它们的饲料比在外面生存的人吃的不知道好多少倍。
没有人知道这个乖巧可爱，却拥有巨大食量的非正常生物小鱼，最终会长成什么模样。
身为它的实验员的温烟也不知道。
037号进食完毕，吃了那么多的食物，但整个身型却丝毫不变，一条大尾巴还更显得飘逸了。
跟宠物没什么区别。
喂完了小狗鱼，温烟一如既往记录着它今日的身体数据。巴掌大的鱼儿贴近了玻璃，眨巴着大眼睛问她：“阿烟，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温烟觉得这条鱼准是又看了些煽情电视剧，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当然了。”
那边略显稚嫩的声音透着雀跃：“那阿烟发誓，永远都只有我一条鱼！”
她搁下笔思考了一下，还是认认真真按照自己目前的情况答：“那不一定，如果工作顺利还升迁的话，可能以后我会负责很多实验体。”
“！”
“不要！”
水缸里的小鱼像是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话，稚嫩的声音都带着焦躁不安：“你刚刚还说会跟我永远在一起的。”
“这不冲突啊，”温烟做完最后一行记录，放下手中的本子：“就算我负责很多实验体，也会继续养你的。”
水缸里的小生物一双眼睛瞪大，像是她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一样。
“你、你、你！渣女！”
温小鱼尾巴一甩，气鼓鼓地藏到珊瑚石后面去了。
温烟：“？？？”
怎么就渣女了？
后来温烟好说歹说才哄好这条鱼，让它知道自己暂时没有升迁的可能性，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升迁，并答应以后无论怎样都会养着它，温小鱼这才从珊瑚丛后面游出来，别别扭扭地接受了她的说法。
能不能升迁温烟不知道，但她的后一句说的是实话，她养着的这条鱼食量大，性格却娇气又脆弱，没什么自保的能力，脑子也不太好使，唯一的爱好便是黏着她，还曾经有过看不见她把自己饿得奄奄一息差点儿死掉的记录。
无论如何，温烟都打算一直养着温小鱼。
她毫不怀疑，一旦其他人接手这条鱼，温小鱼的下场要么是自己把自己饿死，要么，因为没有利用价值被实验员投喂给高级实验体。
它与B区的爱希礼不一样，C区的实验体，下场几乎都不怎么好。
在温小鱼替补为代号037之前，那个037号就是因为失去了利用价值而被喂给了B区。
温烟说：“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如果不能保护温小鱼的话，她也不配给它起名字了。
“真的吗？”细弱的声音，带着希冀。
温小鱼全部的心绪都牵挂在面前的人类身上，因她而学习来的感情，也因她的一举一动而起伏不定，它甚至感觉自己裂成了两半，身体中的一部分叫嚣着肆虐的本能的**，另一部分却在乖乖当面前这个人类听话的宠物。
而且，那卑微怯懦的一部分永远占着上风。
“别离开我，阿烟，一定不要离开我，”它的声音在温烟脑海内响起，稚嫩的，带着些微的哭腔：“也不要有别的鱼，不可以。”
“我……”
正要回答，她的脑海却突然刺痛了一瞬，紧接着，面前的房间出现不可思议的变化。
地面如沙地般变得柔软深陷，周身突然出现了无数涌动着的黑色触手一样的东西，冰冷，黏滑，占满了整个屋子，角角落落都被狰狞的触手爬满，那些黑色的东西将房间遮得密不透风，只能从其中透出的点点缝隙中，看到层层叠叠的丑陋触足下似乎压着一个苍白的人，被无数藤蔓样的黑色触手缠住，看不清样子。
温烟揉了揉眼睛。
什么都没有，灯光温暖依旧，房间内设施整齐，她正站在茶几面前，与鱼缸里的温小鱼面面相觑。
幻觉？
是爱希礼蛰她的毒素还没消吗？
她甩了甩头，想让思绪变得清明一些，可面前却又浮现出刚刚的景象，这次那些墨色的触手更加遮天蔽日，不断膨胀翻卷着，几乎要将整个屋子撑爆，黑色触手下的苍白人影被墨浪带起，显得更纤细无力，脸部和身上都被缠得严实，看不见样子，似乎还在吃力地冲着她的位置伸出细瘦的胳膊。
她揉了揉眼睛，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更清楚地看看底下那个人影的样子，可脑海内却突然传来刺耳的尖啸声。
像是无意中碰到了不可触碰的古老禁忌。
她的耳朵出现了耳鸣的症状，眼前的世界开始昏花迷幻。
天地倒转，时间模糊，一切的色彩都交缠成斑驳的色块。太阳穴处涨涨地作响，像是有什么意念要化为实体从她脑中钻出。
在几乎要疯掉的前一秒，她突然感觉整个人从那种状态中抽离出来，回过神来只见自己还站在那间布置温馨的实验室里，指针的秒表动了一下，刚刚仅过去了一秒。
温烟全身大汗淋漓，喘着气儿，还有些没恢复过来。
“温小鱼？刚刚那是什么？你看见了吗？你有受伤吗？”
往常很喜欢跟她面对面说话的小鱼此刻却不知为何藏到了海草后面，稚气未脱的声音带着困惑与懵懂：“阿烟在说什么？看见什么？”
声音听着有些心虚。
但还未从刚刚噩梦般的场景中脱离的温烟并没有发现它语气的不对，她只是边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边思考着可能真的是爱希礼蛰她的毒素还没全消。
“阿烟，你的脸色好苍白，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已经没事了。”冷静下来后温烟已经没有刚刚那种眩晕呕吐的感觉了，稍微洗了把脸就打算回去休息。
“呼……太好了……”
那边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而后传来小小的道歉声。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样会让你难受。”
它只是，太想触碰她了而已。
“再也不会了。”
可惜温烟在听见实验体自言自语的声音前就已经离开实验室并上了锁，自然也听不到里面那执拗到近乎病态的声音。
“我呀，最最喜欢阿烟了。”
“阿烟一定一定，不可以有别的鱼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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