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边，依旧灯火辉煌，众人喧嚣着簇拥在一起。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知晓鬼的存在，也不知道，就在刚才，一只足以残害多人性命的恶鬼被悄无声息地斩杀。
季羽白找到童磨时，他正独自一人，蹲在远离人群的河岸边缘。无数盏莲灯漂浮在水面上，倒影随波微晃。
童磨伸出手，指尖划过水面，搅碎了一片月光与灯影。
晃动的倒影中，映出了季羽白走近的身影。
童磨没有抬头，只是在季羽白的脚步声停在他身后时，问道：“兄长大人……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吗？可以写在灯上。”
在烟花的爆炸中，他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模糊。
“童磨，”季羽白没有看那些远去的莲灯，将目光落在童磨的背影上，“不用问我，问你自己。你有什么……真正想要的东西吗？”
这一路上，他已察觉到，童磨始终扮演着一个影子。食物、风景、游戏……他从不拒绝，却也从未主动表露过一丝“想要”。
童磨收回被河水浸湿的指尖，微微歪头，看向水中自己的倒影，微笑道：“极乐教的信徒们，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愚笨、最可怜的人啊。”
他抬眼，目光扫过远处那群虔诚放灯的人们，依旧说着的信徒们事：“他们捧着金银跪下时，眼里却会燃起比烛火更亮的光。可若没有极乐教，她们连这点虚幻的光，都会彻底熄灭。”
季羽白的心沉了下去。
他想起在雾狭山训练的那六年里，童磨寄来的每一封信。信纸上总是沾着若有似无的熏香，字里行间都在讲述信徒的苦难和挣扎，却很少提及他自己。
一个念头浮现在季羽白的脑海中，他问道：
“你想回到极乐教，是吗？”
童磨终于站起来，转身面对季羽白。
烟火在他身后炸开，彩色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那双琉璃眸深处。
他看着季羽白，唇角扬起的弧度，与当年说出“兄长大人真可怜”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是啊，”他轻声道，语气理所当然，“没有我，他们会死的。”
季羽白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副悲天悯人的神子表情，一股无名火窜起，却夹杂着深深的无力感。
“那你为何接受我的邀请？”他上前一步，逼近童磨，声音压过了烟火的轰鸣，带着质问，“这些年给我写信，盼我归家，还有现在同我游历，对你而言，也只是神子安抚信徒、履行义务的一部分吗？”
水面的涟漪中，映出两人几乎交叠的倒影。
童磨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声音平静得可怕：“那兄长每次救我时，又在想着谁呢？”
他直视着季羽白眼底翻涌的情绪：“你内心深处渴求的，又是什么呢？是救眼前这个弟弟，还是……透过我，去填补某个再也无法触及的影子所留下的空洞？”
“……”
季羽白的呼吸一滞，难得的狼狈和心虚让他和童磨的目光错开一瞬。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追问道：“那你呢，你又分得清什么是怜悯，什么是愉悦吗？”
“当你接受信徒的跪拜，超度他们，看着他们感激涕零时，究竟是出于怜悯，还是在……享受这种被奉若神明、掌控他人悲喜的感觉？”
“这话……可真伤人呀。”童磨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他露出一副恰到好处的苦恼表情，仿佛真的被刺痛了。
“非要说的话，信徒们需要被拯救，需要一个寄托信仰的存在。而我……”他顿了顿，继续道，“……需要被需要。他们的眼泪、祈求、供奉，都在证明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仅此而已。”
“在你心中，”季羽白的声音有些发涩，“我与那些被你赐福的信徒，毫无区别？”
“不一样的……”童磨的目光落在季羽白腰间的日轮刀上，他忽然伸出手，按在那刀镡上，摩挲着上面的花纹。
“兄长总是带来有趣的东西……就像刚才，兄长是去斩鬼了吧？”
他的手指缓缓上移，最终停留在季羽白握刀的手背上，指尖的冰凉透过皮肤传来：“六年前，那个夜晚也是……”
童磨抬起眼，看着季羽白骤然紧缩的瞳孔，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一个村子的人都死了，只有兄长还活着，当时一定很痛苦吧……”
“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季羽白反手扣住童磨的手腕，努力平复着体内龙血带来的暴躁冲动。
手腕被攥得生疼，童磨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眨了眨那双漂亮的眼睛，脸上重新绽开一个无辜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
“兄长现在生气的样子，要比刚才的烟火有趣。”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兄长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但是……我想要兄长每次挥刀时，都能想起是谁让你握住了刀柄。”
“……荒谬。”季羽白松开了童磨的手。
然而，就在下一秒——
在漫天烟火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在无数祈愿莲灯随波远去的流光里，季羽白张开双手，将童磨抱进怀里。
“唯有这点你错了，童磨。”季羽白紧紧抱着童磨，这具被信徒奉若神明的身体比他想象得更脆弱，“你是我弟弟，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的！”
他深吸一口气，将脸埋在童磨冰冷的发间，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迟来的道歉：
“对不起……是我总在你身上，固执地寻找着别人的影子……”
“对不起……这一次，是我来晚了……”
怀中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那微不可察的惊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很快消失无踪。
童磨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抬起，轻轻拍着季羽白的后背，如同安抚哭泣的信徒。
“……真狡猾啊，兄长大人。”
“不过，我会原谅你的。”
河面上，一盏莲灯恰好燃尽，最后一点残焰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沉入冰冷的河水。在童磨眼底，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个拥抱的本质，不过是两具空壳在互相确认存在的温度。
破晓时分，熹微的晨光刺破云层。寺中的晨钟敲响，惊起山中栖息的雀鸟。
季羽白已带着童磨回到极乐教的寺院。
他驻足在院内，那面当年他无数次翻越的围墙下。曾经那棵为他提供过便利、见证过少年嬉闹与逃亡的樱花树，早已被砍伐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棵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树，紫色花穗瀑布般垂落，散发阵阵清香。
物是人非。
季羽白就地取材，将新编的紫藤蝴蝶系在童磨的衣襟上，抬手时还习惯性地帮他整理了袈裟的领口。
童磨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动作。金色晨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如同神像表面的金粉。
“真要回去？”道别在即，季羽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明知答案，却仍忍不住再次问出口，“那群信徒需要的未必是你。”
“兄长大人说笑了，我当然知道他们需要的是神子。”童磨微笑，悲悯的侧脸与殿堂中供奉的神像一模一样，“父亲死后，兄长也离开了。我既是极乐教的教主，亦是神子。信徒们需要我，就像溺水的人需要浮木。”
季羽白无言，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对于现在的一切，他并非没有预料，依旧深感无力。
“神子大人？！”
一个声音打破了两人间沉默的氛围。
一名路过的侍女发现了伫立在紫藤花影下的两人。她先是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随即满脸惊喜地小跑过来，无比恭敬地对着童磨深深行礼。
对于神子的突然消失又出现，侍女没有一丝疑惑，仿佛童磨从未离开。
她的目光甚至转向了季羽白这个明显的外人，同样带着恭敬，微微欠身道：“您一定就是神子大人信中提到的护法神使大人吧？多谢这些天来您对神子大人的照顾与护佑。”
护法神使？
季羽白眉头微挑，瞥了身旁的童磨一眼。不知道这家伙三天前留下的那封信里到底编造了怎样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
对着侍女，他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童磨脸上已挂起那幅完美的微笑，熟练地安抚着激动的侍女，在侍女看不到的角度，他朝季羽白眨了眨眼。
很快，童磨便在侍女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大殿。华美的袈裟下摆扫过石阶，衣襟上那只新编的紫藤蝴蝶在晨风中颤动。
极乐教的大门在季羽白面前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季羽白终于明白自己斩不断什么。
那并非实体，而是数根由绝望与信仰编织而成的锁链。
早在极乐教公开讲经的那日，他就看到女信徒眼中死灰复燃的希望，也看到紫藤花影下无数双渴望被拯救的眼睛。
正是这些眼睛，这些无声的祈求，化作了最坚固的牢笼，将神子永远禁锢在莲台之上。
他忍不住思索，若是六年前，那个雪夜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带着童磨彻底逃离……这一切，是否会不一样呢？
因为涉及到龙族不能签约和入v，已经存稿25w不准备大修了，请小天使们多多评论多多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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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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