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练，铺洒在山谷中的溪涧之上。
溪水旁生长着一丛芦苇，在晚风中摇曳，无数萤火虫飞舞其间，像是被神明随手撒入人间的一把星屑。
童磨赤着双足，站在冰凉的溪水中，水流正好漫过他的脚踝。他看着水中游曳过去的鱼影，模仿着季羽白的样子去捉鱼，伸手的动作却十分笨拙。
忽然，清澈的水面晕开一抹暗红。
童磨的足底被河床上一块尖锐的石头划破，伤口不深，血丝却迅速在水中洇散开。他的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受伤的并不是自己。
哗啦一声，水花溅起。
季羽白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几步跨到童磨身边，将他背了起来，涉水回到岸边的草地上。
“别动。”季羽白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熟练地为童磨处理伤口。
当他半跪在地，小心地将绷带缠绕过童磨的足踝。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童磨坠水的那个雪夜，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痛吗？”
童磨歪头思索片刻，似乎在努力寻找答案，很快，他露出一个与幼时无异的笑容：“兄长大人希望我痛吗？”
“我啊……”季羽白缠绷带的手指顿了顿，他抬起头来，对上童磨的眼睛，月光在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中流转，却照不出丝毫涟漪。
“我既盼望着你能尝到疼痛的滋味，让你知道这身体并非无感的木偶，又……希望你不会因此而感到很痛。”
季羽白将童磨的伤口包扎好后，站起身来，看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溪面，抬手按上腰间的刀柄：“看看这个吧。”
日轮刀出鞘的刹那，暗红刀刃割裂月光。
“水之呼吸·拾之型·生生流转！”
冰冷的刀锋竟掀起滔天巨浪，季羽白的身体在空中如舞者腾跃挪转，刀刃裹挟着水流在空中轮转，刀势的余波扫过边上的芦苇丛，惊飞数只萤火虫。
六年前被尘封在季羽白记忆中的血色逃亡之夜，此刻似乎被刀光温柔地重写。
童磨仰望着那人刀合一的惊鸿之姿，琉璃瞳中映出漫天飞舞的细碎萤火：“兄长信中所说的……能斩断水流的招式，原来是这样子的。”
他伸出手，攫住一缕从眼前飞过的荧光，那只小小的萤火虫在他的掌心中挣扎、闪烁，最终熄灭了光芒。
“的确是十分美丽的景色，”童磨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可惜留不住呢。”
季羽白收刀入鞘，轻盈落地，他走到童磨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重新归于平静的溪面与芦苇丛，声音里带着笑意：“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来看。”
次日，阳光正好。
季羽白和童磨来到附近的一座镇上，正巧赶上最热闹的市集日。
童磨已换上一身素色衣物，那头白橡色头发此刻被菖蒲纹的头巾包裹住，他混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少了几分神性，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只是那双琉璃眸依旧疏离。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牲畜、汗水和各种食物的气味，其中最为突出是一股香甜的蒸糕味道。
季羽白挤到一个摊位前，买了两串樱饼回来。软糯的糯米皮包裹着甜润的红豆沙馅，外面还覆着一片盐渍过的樱叶，散发着独特的清香。
他将一串竹签递到童磨面前：“要尝尝吗？”
童磨没有拒绝，顺从地低头咬了一口。细腻的红豆沙馅沾了一点在他的嘴角，与他过于精致的容颜形成一种反差。他自然地过季羽白递来的帕子擦拭嘴角，动作行云流水，顺带点评：
“兄长大人，你还是那么喜欢吃甜食呢。”
“因为生活实在是太辛苦了，你当神子不也挺辛苦的吗？这可是全年无休。”季羽白咬了一口自己的份，“吃点甜的，至少能骗骗自己，觉得还有那么一丝安慰吧。”他的目光忽然被不远处一个摊子吸引，“看看那个，想试试吗？”
那是一个捞金鱼的摊位，水盆中的红白锦鲤穿梭如织。
季羽白兴致勃勃地付了钱，拿起一个薄得几乎透明的纸网，凭借着非人的手眼协调能力和对水流变化的敏锐感知，一尾尾金鱼被他轻松捞起，放入旁边的小碗里。
摊主老板娘的脸色从最初的不满，逐渐变成了惊愕，最后化为一丝哀求的愁苦。
“请……请客人高抬贵手吧……”老板娘搓着手，面露难色，“我们这也是小本生意，经不起这样……”
“不用担心。”一直安静旁观的童磨忽然开口。他走上前，一条条捧起碗中那些金鱼，轻轻地放回水盆中。
看着那些鱼儿重新没入水中，他才转向老板娘，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小白只是一时兴起，给您添麻烦了。”
这声久违的亲昵称呼，让季羽白握着纸网的手一顿。
他侧过头，看着童磨那张依旧精致的侧脸，忍不住笑着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真是久违了啊，神子大人……”
午后，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
两人来到临河的一座二层茶楼，倚窗而坐。楼下河水缓缓流淌，反射着粼粼波光。
说书人洪亮的声音在茶香氤氲中响起，正讲到一则流传于市井、季羽白从未听过的故事，关于狐妖葛叶与她的儿子，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季羽白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吃着童磨推到他面前的茶点。
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当说书人声情并茂地讲到，母亲葛叶为了救孩子甘愿投身烈火，以牺牲自己换取孩子生机时，茶楼里有听客已经掏出手帕悄悄拭泪。
就在这时，季羽白清晰地听到耳侧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几乎淹没在说书人悲怆的声音中。
“很有趣，不是么？”童磨的扫目光过那些抹泪的听客，又落回季羽白脸上，“大家会为了这虚构的故事里，一个从未存在过的母亲牺牲而流泪。可转过头……”
他的声音漠然得如同旁观者：“……却对身边每日上演的真实苦难，视若无睹。”
季羽白放下手中的点心，看向童磨。当他转念想到童磨每日在极乐教中面对的那些信徒，就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你不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甘愿为孩子牺牲一切的母亲？”
童磨微笑着回答：“至今，从未见过。”
“是存在的。”季羽白语气肯定。
他端起面前的杯盏想喝口水，掀开杯盖，才发现杯中装的竟不是茶，而是酒，劣质的酒香冲进鼻中，他皱了皱眉，将杯子原封不动地放回桌上，解释道：“艺术往往来源于生活，只是有时候被夸大了而已。”
“是吗？”童磨没有和季羽白争论的想法，目光反而落在被放下的杯盏上，问道，“兄长大人……不喜饮酒？”
“非要说的话，倒也不是不喜欢，”季羽白露出一个纠结的表情，“只是……这酒闻起来，实在不怎么好喝的样子。”
“我倒是知道有很多人嗜酒如命。总会有信徒来前来哭诉，她们的丈夫在喝完酒后，就会变成狰狞的野兽，与之前判若两人。”
童磨伸手拿起被季羽白放下的那杯酒，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带着烧灼气息的液体滑过食道，他却没什么感觉，平静得仿佛喝下的只是一杯清水。
“不知道……兄长大人饮酒之后，又会变成怎样一个人呢？”
提到醉酒，季羽白想起之前在卡塞尔时的黑历史，他曾和芬格尔在喝醉后勾肩搭背，深更半夜跑到诺顿馆前的喷泉广场，对着月亮鬼哭狼嚎地唱“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最可恶的是，这一切被路过的学生会干部用手机拍下来，高清视频被传上到守夜人论坛，让季羽白因为唱歌跑调这件事被嘲笑了整整一个月……
可此刻在童磨面前，季羽白只是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地说道：“……咳，我酒品很好的。”
暮色渐近，河岸边的人渐渐多起来。
人们兴奋地讨论着即将开始的盛大烟火大会与祈愿祭典，脸上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你想去看吗？”季羽白望向窗外，河堤上已有人点亮第一盏莲灯，暖黄的光晕在渐暗的水面上摇曳。
“兄长大人想去吗？”童磨没有直接回答，也将视线投向窗外，水面上的灯火越来越多，一点又一点，如同坠落的星辰，可映入他的眼中，却始终隔着一层薄雾。
夜风带来了一丝腥臭气味，季羽白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一会儿吧。”他站起身，手已按上腰间刀柄，“附近有脏东西，我要去清理一下。”
当第一朵巨大的烟花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绽放，将夜空染成绚烂的紫金色时，季羽白正站在一条小巷深处，用力甩去刀上黑血。
在他面前，被日轮刀斩首的恶鬼正在化为飞灰，却在彻底消散前发出狂笑：“找到……使用多种……呼吸法的剑士……那位大人……会……”
未尽的话语被夜风吹散，连同它最后一点残骸。
季羽白拧起眉头，盯着鬼消失的地方。那句语焉不详的遗言，带给他一种不安的预感。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深吸一口气，收刀入鞘，转身走向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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