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星星点点的血迹落在白色的单衣上,产屋敷喘息着,声音却依旧平和。
“你的眼中……没有其他剑士那般刻骨铭心的仇恨。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好事。仇恨会蒙蔽双眼,让人失去理智的判断。但是……”
“没有仇恨的界限感,也可能让你……模糊人与鬼之间那道本应泾渭分明的线。”
“被恐惧的,从来不是力量本身……而是握刀之人……是否比恶鬼……更加可怕。”
季羽白的心里一沉。
他很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厌倦争斗,却总被卷入漩涡的中心,他拿起刀,却总被迫面向自己最不想伤害的人。
他追寻力量,从来不是为了变得多强,多受人敬畏。他只是……厌倦了被命运推着走,厌倦了在重要关头无能为力的感觉。
短暂的沉默过后,季羽白开口,回答主公先前的那个问题:“我会先问,问那只鬼,为何要舍弃人心?”
产屋敷怔住了,随即,绷带缝隙间溢出他低低的笑声,这笑声牵动了他虚弱的身体,又引起几声压抑的咳嗽。
“呵……咳咳……真是……令人怀念的回答啊……”主公的声音宛如叹息。
“据那些流传下来的记载。当年,继国岩胜化为恶鬼,站在缘一先生面前时,缘一先生问出的第一句话,正是这句:‘兄长大人……为何要舍弃人心?’”
产屋敷当主缓缓抬手,对着季羽白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季羽白。请去领取属于你的日轮刀吧。鬼杀队需要你的力量。”
当隐队员重新进入庭院时,产屋敷已合上纸门。
一如来时,蒙眼布被轻柔地系上。隐队员沉默地背起季羽白,离开了这座弥漫着药香与沉重宿命的宅邸。
纸门内,烛光摇曳,泛黄的手札上,记载着当年继国岩胜面对弟弟缘一那句质问时,给出的回答:
「我想看看……你能抵达的巅峰……究竟有多高。」
产屋敷的指尖反复摩挲着“巅峰”二字,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当年那份扭曲的执念与不甘。
“缘一先生……预言中那把能斩断宿命的刀……或许……真的出现了……”
三天后,季羽白拿到属于自己的日轮刀。
锻刀炉最后的火星熄灭时,刀匠颤抖着捧出那柄刀。
刀身是简洁凌厉的唐横刀样式,线条流畅,锋芒内敛。
在季羽白握住刀柄的刹那,刀刃在水蓝、赤红、暗金等不同颜色间流转,最终沉淀成浓稠的暗黑色。
刀镡上是他自己刻下的卡塞尔校徽图案,半朽世界树纹样。
当季羽白拇指抚过这纹路时,一阵刺痛突然从指腹传来。
半朽世界树的枝桠竟刺破皮肤,他的血液顺着树纹游走,将整把刀染成暗红色。
随着刀身彻底变为暗红,一股难以言喻的共鸣感从刀柄直冲季羽白的脊椎。
仿佛这把刀不再是一块冰冷的金属,而是他身体延伸出的一截骨头。
“喂,小子!这刀……这刀在吸你的血!”刀匠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妖刀,这是一把噬主的妖刀!太不祥了,快扔掉它!我……我立刻再为你重铸一把。”
刀匠说着,便伸出手,就要去抢夺季羽白手中那柄散发着不祥暗红光泽的刀。
“不必了。”季羽白一个轻巧的侧步,便避开了刀匠。他将刀插入鞘中,妖异的气息瞬间收敛。
“我很中意它。多谢了,下次有需要,还找你。”
不顾刀匠在后面惊恐的呼喊,季羽白转身离去。
“嘎——!”鎹鸦的啼鸣在空中盘旋。
山风吹拂,季羽白停下脚步,将一只新编的草蜻蜓系在刀穗上。
该去斩断那孩子的枷锁了。
晨光熹微,穿透薄雾,洒落在阔别六年的土地上。熟悉的蝉鸣声在盛夏的空气中聒噪起伏,仿佛时间从未流逝。
刀穗上的草蜻蜓在山风中轻轻起落,仿佛在欢迎季羽白的归来。
今日,恰逢极乐教公开讲经的吉日。
院门大开,原本清冷的庭院里人头攒动。绫罗绸缎的贵族、佩刀带甲的武士、珠光宝气的富商……形形色色的人群汇聚于此。
季羽白悄无声息地隐没在庭院角落最高大的一棵紫藤树上,曳曳的紫藤花影形成天然的帷幕,将他的身形遮蔽。
在众人簇拥的中央,自然是极乐教的神子,童磨。
白橡色的长发垂落在绣金袈裟上,琉璃色的双眸平静无波地扫过下方的芸芸众生,脸上的神色与悲悯的佛像如出一辙。
“小人偶……还是那副样子。”季羽白心中暗道。
神子的讲经时,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对每一位信徒的问题都耐心解答,笑容温和。
讲经结束后,安排更是周到至极。不仅引导参观教中圣地,奉上精致的素斋点心,更有精心挑选的信女献上虔诚而热烈的舞蹈,供众人观赏。
直到日影西斜,酉时将近,喧嚣才渐渐平息。
神子才派侍女送走那些意犹未尽的信众,并命人将今日堆积如山的供奉财物收起来。
就在他转身,准备步入内殿的之时——
“神子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一名焦急的女信徒突然抱着她的孩子冲了出来,重重跪倒在童磨面前,额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真是太可怜了……”神子停下脚步,眼中适时地泛起悲悯。
他弯下腰,动作轻柔地从那母亲手中接过重病的婴儿,抱在怀中,念起旁人不懂的经文来。
那孩子在神子的臂弯中,气息越来越弱。然而,婴儿咽气时竟嘴角带笑,女信徒感激涕零,泣不成声地哽咽道:“多谢……多谢神子大人慈悲,将我苦命的孩子……送往极乐。”
神子怜爱地抚上这位母亲的发顶,声音温柔得如同叹息:“神会拯救你们的。”
他又安慰了她一会儿,她才带着死去的孩子离去。
……
侍女捧着漆盒,迈着轻盈的脚步进入屋内,柔声说道:“神子大人,该用膳了。”
神子微微抬眼,声音淡然:“放在那儿吧。”
侍女恭敬地将瓷盘放下,转身悄然退出。
在侍女的视线之外,一个懒洋洋的身影正斜倚在朱漆柱上。季羽白不知何时已潜入此处,漫不经心地啃着一块牡丹饼。
而在童磨面前的桌上,刚刚被侍女放下的瓷盘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草编蜻蜓。
童磨的目光触及此物,睫毛轻轻颤动,很快便微笑着将视线转至阴影中的身影:“兄长大人,你怎么还是这么爱偷吃贡品?”
“有吗?”季羽白拍掉身上点心的碎屑,走到童磨面前,打量着他,“不过……你刚才宽慰信徒的样子,倒确实比六年前那个小鬼头成熟了许多。演得不错。”
“兄长大人说的是刚才的那个孩子吗?”童磨歪了歪头,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是真心觉得他很可怜啊……那母亲明明有着可以拿去买药的钱,却将它们全部捐成了香火,祈求神明能将她的孩子带入极乐世界。”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让她拿着钱去买药?”
闻言,童磨笑了,反问:“兄长大人……这是在责怪我吗?”
“兄长可知,那位信徒供奉的平安锁上刻着长命百岁?”童磨将案上的经卷推开,拿出一个檀木盒,他将季羽白带来的那只草蜻蜓放入盒中,“可她连孩子的名字都不曾取,反而说,神子大人赐的名才金贵。”
季羽白陷入沉默。
是啊,童磨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从来都不重要。
人们沉溺在自己编织的幻梦中,只选择看见他们想看见的神迹,听见他们想听见的神谕。
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季羽白的目光扫过那个木盒,看到盒中放着早已褪色的紫藤蝴蝶,心头涌起难言的复杂情绪。
“怎么还留着它?”他指着那只破旧的紫藤蝴蝶问道。
这是六年前分别时他送给童磨的那只,翅膀断裂处还被细金丝精心修补过。
“它比信徒的眼泪有趣得多。”童磨的指尖轻轻抚过草编蜻蜓的翅膀,“至少……这些草叶枯萎时,不会求我超度它们腐烂的躯壳。”
季羽白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神子,心中五味杂陈。他伸出手,揉了揉童磨那头白橡色长发,触手犹如冷玉。
“跟我走吧。”他说。
童磨没有拒绝。
第二日拂晓,晨雾尚未散尽,季羽白带着童磨,如同带走一缕不属于人间的月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极乐寺。
离开之前,童磨驻足在一方桌岸前,提笔蘸墨,在一张信笺上留下几行字迹。
“突然消失不见的话,大家会担心的。”他放下笔,语气却很平淡。
季羽白没有问信的内容,以他对童磨的了解,想来大抵是些冠冕堂皇、安抚人心的话语,足以让信徒们在短暂的惊惶后,继续沉溺于信仰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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