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连续下了三天。
这三天，地下室的铁门再也没有落锁。
凌夜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暴风雨前的死寂，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观察。他每天都会下来，有时带着一本沈清多年前提过的绝版书，有时只是一杯热牛奶。他不再试图喂他，只是将东西放在床头，然后站在不远处，看着窗外纷扬的雪花，或者看着沈清安静的侧影，一站就是很久。
第四天，雪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经过积雪的反射，将地下室映照得异常明亮，连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都清晰可见。
凌夜下来时，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他停在沈清面前，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
“想出去走走吗？”他问，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清抬起眼。这是他几天来第一次正视凌夜。凌夜的眼神不再疯狂，也没有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占有欲，反而像这雪后的天空，带着一种洗练过的、浅淡的脆弱和……期待。
沈清没有回答，但目光微微动了一下。
凌夜似乎将这视为默许。他俯身，这一次，动作极其轻柔，甚至带着一丝颤抖，解开了沈清脚踝上那道禁锢了他不知多少时日的镣铐。
金属脱离皮肤的感觉，让沈清浑身一颤。长期被束缚的地方，留下一圈深色的、尚未消退的印记，触目惊心。
凌夜的指尖在那印记上极快地、近乎怜惜地拂过，随即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他直起身，朝沈清伸出手。不是强迫，而是一个等待被接受的邀请。
沈清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曾经无数次粗暴地对待过他、也曾笨拙地为他端来甜羹的手。犹豫了很久，久到凌夜眼底那点微光几乎要熄灭时，他终于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那只掌心。
凌夜的手猛地收紧，将他的手牢牢包裹。力道很大，却不再是弄疼他的那种，更像是一个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牵着沈清，一步步走上楼梯，走出地下室，穿过寂静的宅邸长廊。
然后，他推开了通往玻璃花房的门。
温暖湿润的空气夹杂着各种花卉的芬芳扑面而来，与地下室的冰冷霉味判若两个世界。穹顶之下，阳光经过玻璃的过滤，变得柔和而明媚，洒在郁郁葱葱的植物上。各色玫瑰、百合、绣球花竞相绽放，色彩斑斓，如同一个被精心营造的、与世隔绝的伊甸园。
凌夜牵着他，走在鹅卵石小径上。他指着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玫瑰，声音低缓：
“这是你以前说喜欢的，叫‘月光’。”
又指向旁边一丛蓝色的绣球：“这个，是你生日那天，我想送你的品种。”
他如数家珍般地介绍着，仿佛这个花房里的每一株植物，都与沈清有着某种关联。他记得他所有无意中提起的喜好，并将它们一一珍藏，在这个巨大的玻璃牢笼里，为他打造了一个花的王国。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花香沁人心脾，手被紧紧握着，耳边是凌夜难得温和的嗓音。这一切美好得如同幻境。沈清甚至能感觉到，心底那冻结已久的坚冰，正在这过分的温暖下，发出细微的、危险的碎裂声。
他任由凌夜牵着他，走到花房最中央。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喷水池，池水清澈，几尾锦鲤悠闲地游弋。
凌夜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沈清。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金色的轮廓，他的眼神专注而深情，几乎要让沈清溺毙其中。
“哥哥，”他低声呼唤，另一只手也抬起来，轻轻捧住沈清的脸颊，拇指摩挲着他眼角细微的纹路，“你看，这里没有锁链，没有监控。只有你，和我。”
他的额头抵上沈清的额头，呼吸交融，气息温热。
“我们就像这些花一样，好不好？”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就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他的吻，轻柔地落了下来。不再是带着掠夺和惩罚性的啃咬，而是细腻的、珍视的、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唇瓣相贴，带着阳光的温度和花香的甜腻。
沈清闭上了眼睛。感官被这过度的甜蜜淹没，理智在温暖的洪流中摇摇欲坠。他几乎要沉沦在这个用谎言和偏执编织的、华丽的梦境里。
几乎。
就在他意识模糊的瞬间，他透过凌夜的肩膀，看到了玻璃穹顶之外——那株靠近玻璃、枝干扭曲挣扎着向上生长的藤本月季。它的花朵娇艳欲滴，但它的枝条，却被几近无形的、细韧的铁丝巧妙地牵引、固定着生长方向，看似自由，实则每一个伸展的弧度，都在园丁的精心算计之中。
就像这个花房，阳光、温度、湿度，甚至每一阵微风，都由精密的系统控制。
就像凌夜此刻的温柔，这看似毫无保留的甜蜜，其背后，依然是那双无处不在的、掌控一切的手。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几乎被融化的心脏。
热烈的甜蜜达到了巅峰，如同这玻璃花房里盛放到极致的繁花。
但沈清在那令人窒息的吻中，尝到了隐藏在花香之下，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泥土和铁丝的……冰冷腥气。
他知道，当这虚假的盛夏过去，当精心维持的环境失衡，这些依赖温室的花朵，将会是第一批凋零的牺牲品。
而他们的“永远”，也如同这玻璃穹顶，看似坚固，实则脆弱。只需一块意外的飞石，便会支离破碎，将内里所有不堪的依赖与扭曲的爱恋，暴露在真实的、残酷的风雨之下。
他回应了这个吻，动作生涩而缓慢，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凌夜因为这微弱的回应而颤抖，将他抱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
阳光正好，花香正浓，拥抱正暖。
但在那紧密相贴的胸膛之间，隔着衣物，沈清仿佛能听到两颗心脏，以截然不同的频率，一个热烈而惶恐，一个平静而绝望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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