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处令人压抑的军统据点,北平冬日下午的清冷空气涌入肺腑,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感。林雁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扇不起眼的侧门,方才室内惊心动魄的较量、王长官意味深长的警告、陈默冰冷的提醒,都像是一场短暂而激烈的噩梦。然而,口袋里那几张粗糙微薄的钞票,却实实在在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街道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喧嚣嘈杂。小贩的吆喝声、车轮的滚动声、孩童的嬉闹声…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声响,奇异地冲刷着她心头的寒意和紧绷。她需要一个地方,坐下来,喘口气,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像一个真正活在这个时代的人那样,去感受、去融入。
肚子适时地咕噜作响,提醒着她从清晨到现在颗粒未进。那半块压缩饼干早已消耗殆尽。目光掠过街边几个冒着热气的小食摊,最终定格在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面馆前。黑底的招牌上用褪色的黄漆写着“老李炸酱面”,门脸不大,木头门板敞开着,里面传出阵阵面香和酱香。
就是这里了。她深吸一口气,拢了拢身上那件旧棉袍,迈步走了进去。
面馆里光线有些昏暗,摆着五六张擦得发白的木头方桌,此刻并非饭点,只有零星两三个客人埋头吃着面。一个系着围裙、头发花白、身形微胖的老者正拿着抹布擦拭柜台,见有客人进来,立刻抬起头,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略显疲惫的笑容:“这位小姐,里面请!吃点什么?咱这儿地道的炸酱面,肉丁肥瘦相间,小菜管够!”
“一碗炸酱面。”林雁轻声说道,找了一张靠里、相对安静的桌子坐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木质桌面,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好嘞!一碗炸酱面!马上就好!”老者吆喝一声,朝后厨方向喊了一嗓子,然后提着大茶壶走过来,给林雁倒了一碗深褐色、飘着几片茶叶末的粗茶,“天儿冷,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谢谢。”林雁双手捧起温热的粗瓷茶碗,茶水苦涩,却带着一股真实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体内的寒冷。她打量着老者,他看起来就是个最普通的市井百姓,为生计忙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热情,与方才据点里那些心思深沉、杀伐决断的人物截然不同。这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
面很快端了上来。一个大号的粗瓷碗,里面是筋道的手擀面,上面浇着浓油赤酱的炸酱,散发着诱人的咸香。旁边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碟子,里面码放着切得细细的黄瓜丝、心里美萝卜丝、焯过的豆芽和黄豆。
“小姐,您慢用。酱要是嫌不够,桌上还有,自个儿加。”老者笑呵呵地说道,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顺势在旁边桌旁坐下,拿起旱烟袋在桌角磕了磕,似乎想歇歇脚,唠唠嗑。这似乎是这类小馆子老板的习惯。
林雁饿极了,学着旁边客人的样子,将小菜倒入面中,然后用力搅拌,让每一根面条都均匀地裹上酱汁,然后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酱香浓郁,肉丁酥烂,面条爽滑有嚼劲,混合着清爽的菜码,简单却扎实的美味瞬间抚慰了空乏的肠胃和紧绷的神经。她吃得有些急,额角微微冒汗。
“小姐看着面生,不是这附近住着的吧?”老李老板一边慢悠悠地装着烟丝,一边看似随意地搭话。
林雁动作一顿,咽下口中的面条,谨慎地回答:“嗯,从南边来的,投亲。”她重复着最初对陈默的说辞。
“哦…南边好啊,听说那边暖和,不像咱们这儿,冬天齁冷。”老李点点头,划着火柴点燃烟袋,吸了一口,眯起眼睛,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都不容易。投亲好,有个依靠。”
他叹了口气,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唉,这日子是越来越难熬喽。税捐多如牛毛,东西一天一个价。您瞧见对面那布庄没?老张家,前天让那帮子‘白箍’(指伪警察)硬说囤积居奇,把好端端的绸子都拉走了,还罚了一大笔钱,差点没上了吊。”他压低了声音,朝门外努了努嘴,语气里带着愤懑和无奈。
“还有东头拉洋车的小柱子,多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就因为拉了个日本客人,下车钱给少了嘟囔两句,就让巡街的东洋兵听见了,好一顿揍,现在还在炕上躺着呢…”他又吸了口烟,摇摇头,“没法子,这年头,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咱小老百姓,能咋办?混口饭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林雁默默地听着,手中的筷子慢了下来。这些最普通百姓的抱怨和无奈,远比任何历史书上的描述都更加真实、具体,带着生活沉重的温度。她忽然想起王长官那冰冷的警告,陈默精准狠辣的擒拿,刘队长狰狞的咒骂,还有李会计绝望的哭嚎…那些惊心动魄的暗战,距离这些只为一口饭、一份安稳而挣扎求生的普通人,似乎很远,又似乎只有一墙之隔。
“…要说啊,这北平城,还是咱中国人的地界。”老李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眼神里却透着一股韧劲,“那起子人,横不了几天!您没听说吗?南边…咱们的队伍,还在打着呢!老天爷有眼,总不能一直让好人吃亏。”
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乐呵呵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瞬间流露的情绪只是错觉:“哎呦,您瞧我,光顾着瞎叨叨了,耽误您吃饭了。面够不够?不够再给您添点?”
“够了,够了,很好吃。”林雁连忙说。碗里的面已经见了底,身体暖和了许多,心里却五味杂陈。她掏出口袋里那几张微薄的钞票付了账。
“找您钱。”老李仔细地数出几张更破旧的毛票递给她,笑容依旧,“小姐,慢走。这世道不太平,您一个人,多留神。”
“谢谢您,老板。”林雁接过钱,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走出面馆,夕阳的余晖给灰暗的街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却依旧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她回头看了一眼“老李炸酱面”的招牌,那个普通老板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无奈的抱怨,隐忍的愤怒,以及那一点点藏在市井烟火气下的、未曾熄灭的希望。
这碗面对她而言,不仅仅是一顿果腹之餐。它像一扇窗,让她窥见了1936年北平最真实的脉搏:在侵略者的铁蹄和各方势力的倾轧下,普通人的生活是如何的艰辛,又是如何的坚韧。他们或许麻木,或许抱怨,但心底深处,那份家国之念并未消亡。
她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几张毛票,它们似乎还带着面馆的温热和老板那句“多留神”的叮嘱。与王长官给的“报酬”不同,这是她靠自己(或者说,靠系统那近乎作弊的能力)间接获得,又通过最平常的消费换来的,这让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与这个时代产生了真实连接的踏实感。
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陈默的考验、王长官的警告、日伪的威胁、以及那个神秘系统带来的福祸未知…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此刻,这碗炸酱面带来的短暂温暖和市井感悟,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她心中埋下。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更清楚地看清这个世界,看清自己该如何自处。
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林雁裹紧了衣服,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迈步融入了北平城的暮色之中。她的身影不再像最初那样完全格格不入,尽管依旧孤独,却似乎多了一分沉静的力量。生存,不仅仅是躲避危险,更是要找到在这乱世中立足的意义。而这第一课,从一碗最普通的炸酱面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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