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跟着当地办事员坐着黄包车摇摇晃晃到达司令部时，督察正在开会。他坐在办公室外的椅子上，一遍遍地把渗出细汗的手心往裤子上蹭。
耳边忽然响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就看见一个典型的英**人，身着军装朝办公室走来。
这显然就是他的顶头上司，英军督察长官。
他立马站起身来行了军礼。
“你是新来的副官？”
“是的长官，因为遇到突发暴雨，船在印度停靠了几天......”督察不耐烦地挥手止住了他的解释。
“进来再说。”
他跟在督察后边刚进了办公室，还未站定，督察就坐在书桌后面开了口：“前任外交官的女儿今天早上被发现陈尸于北平，当地的警察署要求我去督查此案......”
“你去帮我打个前站，先跟当地警察接触，跟进一下案情进展，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就过去。”督察看向他时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
詹姆斯刚到天津，对这个国家还未有认识，却被长官以这样看似“委以重任”的借口调离了工作的城市，这令他始料未及。
“可......”他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可话刚出口就被督察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不要随便插手调查，这个时候一个女孩的死不能影响两国的关系。”
这位督察显然不打算给他犹豫的机会，更何况这是命令，他不得不接受。
“史密斯中尉，桑德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的高材生......正好也让我看看你在实战中的表现。”督察翻看着詹姆斯的证件，意味深长地对着他说了这么一句。
詹姆斯刚到天津，行李箱都没打开就得到一份报纸，被塞进了前往北平的火车。
火车上他仔细读了一遍督察递给他的那份报纸，报纸的头版头条便是今早的案子，加大加粗的标题写着“北平使馆区惨案”。
报道十分详尽地介绍了惨死少女的家庭和身世，对案发现场却语焉不详，只用了一句“少女半裸着俯卧在北平东南角的角楼下，距妓馆只咫尺之遥。”
詹姆斯对北平的情况并不了解，却也看得出来这份报道带着撰稿人的主观臆断。
他跳着读完整篇，终于在文章靠后的地方找到了点有用的信息：负责此案的警察署长邵秋安表示无可奉告。
如此看来，他将要频繁接触的并不是他的直属上司，而是一个当地的警察署长。
但同时他很快意识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把他调往北平，并不是什么“人手紧缺”，更多的原因可能是：这是一个棘手的案子，而自己的到来正好接住了督察甩过来的烂摊子。
一旦有什么问题，自己就是最完美的替罪羔羊。
詹姆斯用手揉了揉额角，这样一个春寒未褪的天气里，他惊出了一头的冷汗。
北平这一趟，风险极大，他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
可另一方面，这个案子的决定权并未落在他手里，他只有在旁边监察，最后上报给督察长官的权力。
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命运被握在了一个陌生人手里，他能否活着几乎完全取决于那个警察署长是不是个废物！
火车平稳运行，缓缓驶入夕阳，带着满是焦虑的詹姆斯到达了北平，而此时带着满脸倦容的邵秋安也终于抵达了北平东站。
随着“呼哧呼哧”的声音传来，火车进入北平东站，詹姆斯起身整理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褶皱的着装，双手摸了摸耳侧以确定发型的完美。
他要确保自己的形象符合一个年轻的，刚从英国来的新副官。
火车完全停下后，詹姆斯提着行李箱跟着人群一起往出口去，北平的冷风一下就把他一丝不苟的大背头吹乱了，也顺便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把头发往后梳，边在心里暗骂：“这该死的风！这该死的北平！”
可等他抬头看着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月台，他才终于意识到：出发的太匆忙，他并不知道那位警察署长长什么样。
月台上一半都是东方面孔，他张望着看向四周，火车的煤烟味道飘进他的鼻腔，周围吵吵嚷嚷，全是喜悦。
他只得随着人流往检票口走，他再一次张望着的时候，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出现在检票口旁边。
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詹姆斯耳边聒噪的声音全消失了，火车喷出来的浓浓白烟也变成了舞台剧里的地狱布景，而那人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制服，身姿挺拔，面容冷肃，变成了舞台剧中最烂俗的角色：最正直的守卫者。
那一刻他心下忽然就确定了，那必定就是来接他的人。
而此时那人一双深色眼眸定在詹姆斯的身上，他感觉自己被一头正在捕食的黑豹盯上了，脑子里警铃大作，本能地想要逃跑。
他的右腿几乎已经抬起时，冷风再次吹过来，吹落他刚梳上去的头发，也迫使他冷静下来，打开了因为冷风而有些紧缩的肩膀，等着那人走过来。
他是詹姆斯·史密斯中尉，是一个英**官。
那人终于走到他面前，詹姆斯抬手把耷拉在额角的头发梳上去，思量着是不是应该先介绍自己的身份。
“你好，北平东南区警察署署长邵秋安。”犹豫间男人伸出右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嘴角却挂着敷衍的笑意。
“你好，詹姆斯·史密斯中尉”詹姆斯也伸手与他交握，立马就确定了这个人并不欢迎自己。
检票员极有眼色地给他们放了行，两人并排着出了火车站。
火车站外的空气更加冷冽，詹姆斯跟着邵秋安一路沉默，走至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前。
他钻进车里，邵秋安也紧跟着坐在了旁边：“先送你去酒店？”
此时邵秋安又安静地注视着他，这使他不由得开始判断这人的目光，是审视、警惕，又或是怀疑？
他顿了一下才回答：“好”
詹姆斯说完便转头看向窗外，观察这个东方旧都的街道。
这里与伦敦或是新加坡的街道都不一样，伦敦的街道透漏着一种向上的热闹，也充斥着新技术带来的活力，而这里的街道也繁华热闹，却透着股压抑，透着股死气。
“使馆区现在有两间酒店可以选择。”身后又传来邵秋安的声音，詹姆斯不得不转头回应。
“一间是六国饭店，一间是顺利饭店，六国饭店离使馆更近，价格也更高；顺利饭店离得远些，价格自然也低一些。”
邵秋安说完便等着他回答，一双眼睛又静静注视着他。
“顺利饭店就行”詹姆斯回答，平静地回视，只眼神中也带着点审视与对抗。
一时间车里的空气都变得安静了，詹姆斯几乎能确定这个警察署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警察，并不是靠关系或是金钱得到的这个职位。
这个认知使得他的心猛地一沉，本就烦乱的心绪更是将要难以掩饰。
半晌，两人同时挪开视线
“那就去顺利饭店。”
警车穿过大街小巷，终于到了使馆区。
使馆区和北平城的其他地方好像是两个世界，外面都是穿着传统大袖、长衫、甚至是马褂的东方面孔，街道两旁也都是传统的中式建筑。
可车一进入使馆区，法国邮政局、横滨正金银行、天主教堂、德国医院......街道上也都是穿着现代摩登衣服的外国面孔，这完全就是一个迷你版的欧洲！
詹姆斯对眼前的景象十分惊奇，这比他在新加坡的殖民地看见的景象更加震撼，古老与现代并存在这样一个城市，鱼龙混杂的环境给足了他机会，万一稍有不慎，他完全可以放弃一切隐匿在这片繁华中，有了这个认知，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汽车停稳在一家还算体面的饭店前，詹姆斯提着行李下车，邵秋安也跟着一起下了车。
“明天要在医院进行联合验尸，我早上过来接你。”
詹姆斯再次与他对视：“好”
邵秋安坐回车里，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不对劲儿，每一次邵秋安看向他，他都有些不敢直视，一双碧蓝的眼珠子更是带着点不经意的躲闪。
一个刚从军事学院毕业不久的年轻军官，面对一张东方面孔，更有可能带着点天之骄子的傲气，更何况如今的世道，洋人总带着点自视高贵的傲慢。
但只要身份是对的，不给他的工作带来麻烦，他就不会多说什么，他管不了那些洋人的事，也不想被牵扯进去。
“回警署”邵秋安对着前座的警员低声吩咐着。
案件发生后警署的电话响了一整天，各种纷乱的信息如潮水般奔涌而来，虽然接待处的办事员承担了少部分的压力，可大部分他们无法判断真假的消息全部都成了他的工作，将近二十四小时里，他只睡了不足三个小时。
可这样一个棘手的案子落到他手里，上头和洋人两边施压，他必须得尽快查明真相，否则他的职位肯定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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