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忽然有凉风吹遍山林，天边黑云涌动，大地暗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后的竹叶尖被雨水浸得透绿。
雨停之后，山中由热转凉。
慕限一整日没出门，待在君息山陪谢沉雪说话。
他看书，她看他。
看得累了，倒头躺在他腿上，闭着眼睛便睡。
他虽不主动，却也不拒绝。
快睡着时，他轻轻抱起她放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知道她能听见，便提醒：“地上凉，想逗我玩不必如此。”
慕限自讨没趣，睁开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是逗你玩，万一我是真困了呢。”
“是吗。”
“……”知道他性子无趣，慕限习以为常，一味聒噪吵闹。他真被烦得头疼，顶多闭目养神，从不对她疾言厉色。
大多数时候，慕限与他谈天说地，他都不做回答。
这日，慕限又自顾自道：“我认真问你，为什么要送我赤霄。”
谢沉雪轻抚她的发丝，眼中不夹杂任何情绪，声音平缓：“只是觉得你配得上这把剑。”
慕限眼神黯然：“你知道吗，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可以得到赤霄剑，按照我的地位，我的师门，是断然不可能接触到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
慕限悠悠叹息：“这世上人分仙凡、嫡庶、尊卑，富裕和贫苦，你将赤霄送给我的时候，我想的却是，如何能让与我一样的人，都有机会接触到赤霄。如今来到苍穹山已是拼尽全力，可有些人，生来就是苍穹神境的弟子。”
谢沉雪默不作声，只静静听着。
他知道，她说的不仅仅是剑。
慕限道：“你说你三年后要离开人间，我不会加以阻拦，虽然你从未与我说过什么，但我想，你也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慕限扬起脸，谢沉雪的手恰好落在她的双颊上，指腹触上柔软，心神一颤。
慕限道：“如果有一天，我先弃你而去，你会怪我吗？”
听到这话，谢沉雪忽然僵住，动作停了下来。
从前只因为自己要离开而担心她的反应，却从未想过，若是她离开他呢，自己会怎么样……
他忽然想到，很久之前，在雾望村时。
她偶尔夜不归宿，他守在家门口，一直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她回来，家里养的小黄狗趴在他脚边，和他一样呆呆望着路口。
夜色弥漫，田间虫鸣，他俯身，摸了摸小黄狗的头，问它：“她为什么不回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回忆幕幕清晰，可终究只是回忆。
“……随你。”谢沉雪道。
说完，他离开内殿，独自去了僻静处。
慕限躺在床上，出了一会儿神。
次日，慕限开始准备第一轮比试。
她的对手是梁都仙府李阳冰，如今的初试第一名。
慕限运气不好，第一轮就抽到了最难对付的人。
祥云宗内无人是她的对手，可这里不是祥云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能被称为天才的人，这里有一大把。
走两步一个天生剑骨，再走两步命格绝佳，天资清奇者不计其数。
慕限是宗门内唯一的天才，可是“天才”，在苍穹神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所谓仙缘天定，必会飞升的天道之子，她只在两百年前见过一个。
长宁王府世子叶朝彧，无心求仙问道，却拥有所有修仙者最羡慕的根骨和仙缘。
大周皇朝史册记载他后来一意玄修，若真如此，那他如今会在哪里？
山中熏风缭绕，温热的暑气蒸腾着庭前一片鹅卵石地，庭中晴光霭霭。
慕限回头眺望远方，举目望去，一片寂寥。
前尘往事在记忆中逐渐模糊，如今她已不是长宁王府世子妃，曾经种种恍如大梦一场。
慕限来到仙门择选现场，傅如间一直陪在她身边，“师姐，你第一轮就对上李阳冰太不公平了，要不还是求求神君，看看能不能让你重新抽一次吧。”
“不必了。”
慕限对这事儿的态度很坦然。
能赢便留下，输了也无妨。她不觉得祥云宗有哪里比苍穹山差。
慕限道：“我并不想成为苍穹山弟子，仙门择选结束，我还是想回祥云宗。”
慕限参加选择只是想证明自己、顺便帮助傅如间拜入苍穹山。
只有傅如间进入苍穹山，她想做的事才能成功。
这件事已经倾注了无数人的心血和努力，如今交到了自己手中，她不可以辜负师姐的期望。
再者说，若是比不过李阳冰，那就证明她这些年的修行不够，技不如人，没什么可抱怨的。
傅如间眉头愁绪不展，可惜道：“师姐，你这么厉害，就应该留在苍穹山，一辈子待在祥云宗也不是办法。”
慕限道：“我自然不会一辈子待在祥云宗，若真赢了比试，成为苍穹山弟子，总有一日，也是要离开师门的。”
“你要去哪里？”
慕限道：“我要去找海玹师姐。”
傅如间哽了一下，道：“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慕限笑了笑：“我与师姐同日拜师，她是我至亲之人，就算不知道她在何方，我也要去找她。天下之大，总有一日，我会带她回去。”
傅如间望向前方，观察着比试台上白衣少年的招式。
几招之内，比试便已结束，少年轻松赢得一局。
“师姐，这人就是徐斋，梁都仙府的弟子。按照排名，他如今在第四。”
比试台上，白衣少年身形单薄，面容苍白清隽，眼神宛若一潭死水，面无表情地绕过被他打倒在地的弟子，低着头走下台来。
梁都仙府的弟子们簇拥而上，替他收剑、换衣、送水……
傅如间双手撑在脑袋后面，嘁笑道：“一场比试而已，搞出这么大动静。”
慕限道：“他姓徐，说明是梁都仙府宗主本家人，说不定也是继承人之一呢。”
傅如间道：“我以前在梁都仙府待过几日，没听过宗主有一位叫徐斋的儿子，他只有一个女儿，叫徐胭。”
慕限道：“那就是宗主的侄子辈。”
傅如间道：“这倒有可能，我见徐胭大小姐与他站在一起时都没什么话说，想必是不熟悉的。”
慕限扫了他一眼，道：“为何这么说。”
傅如间道：“如今前四甲都是梁都仙府的弟子，其余三人关系倒是很好，就算去书院都是同进同出，只有这个第四名不怎么合群，徐胭大小姐常找李阳冰说话，却不怎么搭理他这个同姓之人。”
慕限想了想，忽然道：“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奇怪。”
傅如间愣了一下：“哪里奇怪？”
慕限沉吟：“你今日总是几句话不离徐胭，喜欢上人家了？”
傅如间咳了好几声，立即反驳：“哪里的事，我修的可是无情道。”他眼神飘忽不定，半晌后解释：“我只是觉得她生得还算好看，师姐你可别误会。”
慕限笑道：“是我误会了吗。”
傅如间哎呀一声，晃了晃她的手臂道：“师姐，我说的是真的。”
上午的比试已经结束，慕限与他跟着人群一起往外走。
傅如间道：“我既修了无情道，便绝不会再沉溺于男女之情，况且师父和师姐在我身上付出那么多心血，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生得英气，正义凛然，因着年纪轻，眉眼间多是清秀爽朗的少年气概。
慕限道：“我自然希望你能有所成就，但是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你自己的感受最重要，如间，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
傅如间低下肩膀，轻轻跃起蹭了她一下，眉眼弯弯笑道：“师姐开心，我就开心。”
群山之内，天之骄子汇聚于此，慕限与他同步而行。
来到弟子书院，各殿内已坐满了参加试炼的弟子。
就算是比试期间，他们也要上课和练功，每一日都不能懈怠。慕限养了几日的伤，今日是第一次来弟子书院。
苍穹山本门弟子和他们外门弟子上课的地方不在同一处，慕限找到自己的位置，与傅如间一同坐下来。
今日会有苍穹山仙尊来弟子书院讲课，大家情绪异常激动，都很期待见一见传闻中的苍穹山仙尊。
慕限打开桌上那本由苍穹神境撰写的心决，翻了几页，偶然抬头，瞥见书殿角落一名青衫少年。
她认得此人正是方才比试台上的徐斋，身旁则是梁都仙府的另外几名弟子：李阳冰、徐胭……
确实如傅如间所说，唯有徐斋不曾与众人交谈。
他独自坐在窗边，无言望着窗外，与周围的热闹场景格格不入。
众人上赶着巴结称赞李阳冰与徐胭，聚在他们周围，书殿里乱哄哄的。
傅如间回头敲了敲她的桌子，递给她那把保存在他那里的比试用剑。
“今日要讲剑。”
慕限接过来，轻轻地将剑拔出鞘，直到露出刻在剑身上的名字。
“慕限？”一人惊呼：“原来你叫慕限。”
“……”慕限微睁大眼睛，抬起头看向那人，思索片刻后道：“你认识我？”
“不不不。”那人挠了挠头：“我只在第一抽签那次见过你，就想着能不能再遇见一次，没想到今日就遇了。”
另有一人也凑过来：“原来你就是慕师妹。”
“今日果然没白来。”
慕限不明所以，那人却道：“慕师妹，我经常听我师兄们提起你。”
“对啊对啊，大家说此次仙门择选有一位慕师妹美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
众人围过来，徐胭脸色微沉地望向她。
慕限哭笑不得。
正吵闹着，外头忽然有钟罄声音，喧闹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下来。
众人回到原位，正襟危坐，慕限也跟着抬头。
进来的是一名苍穹山本门弟子，身着湖蓝轻袍，佩玉牌，执长剑，面色正肃地同他们宣布：“稍后将有十二华殿的仙尊来为大家上课，请各位做好准备。”
苍穹山内仙尊众多，十二华殿的仙尊只教习亲传弟子，通常情况下，普通弟子是见不到他们的。
大家心中都在猜想是谁，半柱香后，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众人屏息凝神，不敢冒犯。
沈清风面带微笑地走进来，一派仙风道骨，步履徐徐，气场与常人明显不同。
湖蓝轻袍的弟子道：“这位是苍穹山宗主。”
“宗主？！”
“苍穹神境的宗主？”
“这……宗主怎么会来呢……”
沈清风面色柔和，周身气场平易近人，一点宗主的架子都没有。
李阳冰惊喜又惊讶，他也是不曾料到的，沈宗主竟会亲自来为他们上课。
他心中思忖，莫不是为了谁而来。
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回到了自己身上。
慕限没想到时隔一日又会见到他，低着头，生怕他突然叫自己一声师娘。
好在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沈清风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便道：“哪位是李阳冰。”
李阳冰露出“果真如此”的表情，抑制住激动站起身，道：“弟子李阳冰，见过沈宗主。”
沈清风点头，又问：“哪位是徐胭。”
李阳冰的目光投向右侧少女，徐胭镇定自若地站起来：“弟子徐胭。”声音清甜柔美，与她的容貌十分相符。
“哪位是微生兰。”
一少年起身。
“哪位是徐斋。”
他所唤之人，皆是本次比试前四甲，众人一一起身见过，大殿内弟子们艳羡的目光都投在四人身上。
李阳冰为首，四人抬头挺胸，自是忍不住骄傲之色。
紧接着，沈清风道：“你们坐下吧。”
“今日原本是要教授你们御剑之理，不过想必许多人都还没有本命剑，我这里本有一册《赤霄剑赋论》，乃是当年曜境国太子之作，可惜只剩残本，不过还好，昨日找到了《上阳剑赋论》，过两日印出来，你们每人拿一本回去，仔细研读。”
众人齐声：“多谢宗主。”
“这倒没什么可谢的。”沈清风道：“我先将原册交给此次比试排名前两位的弟子，他们读过后，其余人再有不懂的，都可以前去请教。”
“李阳冰，徐胭。”
二人被点名，重新站了起来。
沈清风颔首示意，那本烫金的《上阳剑赋论》凭空出现在两人面前，缓缓落在李阳冰与徐胭身前的桌子上。
许多灼灼的目光落在他们背后，大殿里有窃窃私语。
徐胭先回礼道：“是。”
“你叔父与我共同管理苍穹山，你我之间不必多礼。”沈清风语气温柔：“这本书你先看，有不懂的地方可来问我。”
他笑了笑，徐胭与李阳冰四目相对。
沈清风道：“我想各位都已经拿到了此次比试要用到的佩剑，今日我便给大家讲一讲剑道修行。”
众人道：“请宗主教诲。”
*
慕限不是剑修，此次讲课半听半不听。
讲课结束后，沈清风与那名苍穹山本门弟子先行离开弟子书院。
徐胭与李阳冰同看那两册《上阳剑赋论》，她拿到的是下册，众人很是羡慕。
徐胭慷慨地对众人道：“这本书我已看完了，谁要看可以先拿回去。”
众人欣喜不已，对这位仙门大小姐更加崇拜。
*
等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慕限起身离开弟子书院。
还未出门，方才那位苍穹山本门弟子折返回来。
他进入书殿，径直走到徐胭身边，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徐胭脸色变得紧张起来，又带着些许欣喜，同那弟子点点头。
慕限移开目光，与傅如间一起离开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