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蒙蒙亮,永厚陵还笼罩在薄雾和庄严肃穆的晨钟声里。绣艺坊众人已起身收拾行装,准备乘官车返回永安县,人人脸上带着熬过大劫的疲惫和即将归家的轻松。
唐照环正和琼姐合力归拢打包修补工具,忽觉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抬头一看,杵在她们面前的,正是一直跟在赵燕直身后的禁军护卫。
王镇言简意赅,毫无废话:“随我来,郎君寻你。”
唐照环心头一跳。
找她?这大清早的,所为何事?总不会是秋后算账昨夜的言语冒犯?
琼姐担心地抓住唐照环的袖子。
唐照环定了定神,安抚地拍拍琼姐的手背:“没事,我去去就回。”
她放下手中活计,跟着王镇穿过清晨微凉的庭院,走到赵燕直暂居的净室。
净室门开着,他已换上一身正式礼服,正由内侍伺候整理腰间玉带,更显身姿挺拔,贵气逼人。
他指了指书案一角:“有个针线包在此。看看,可是你的?”
唐照环顺着望去,果然见到自己的旧针线包孤零零地躺在光洁的书案上,与周围清雅格格不入。
她心下微松,原来是为此。
上前检查针线包,里面针线剪刀一样不少。她屈膝行礼:“多谢主祭,正是小女之物。”
赵燕直指着昨天唐照环放在角落的火盆,吩咐:“既来了,将盆里的废纸残绢一并烧干净了,剩下的空白素绢,依旧赏你。”
唐照环应了声是,走到火盆边蹲下。盆中炭火早已熄灭,上面堆了些写了字的绢,应是她走后赵燕直又写的。
她从针线包中拿出剪刀,裁下空白部分收拢放在边上,然后取过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窜起,火焰舔舐素绢边缘,布料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渐渐化为焦黑。
“郎君时辰到了,车驾已备好,李公公那边催请了。”门外传来王镇的提醒。
赵燕直闻言不再停留,对唐照环丢下一句烧干净,步履从容地走出了净室。王镇紧随其后,如同最忠实的影子。
赵燕直一走,昨夜那个值夜的小内侍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提着一壶水直奔火盆:“主祭都走了,还守着个空屋子作甚。磨蹭什么,赶紧收拾赶紧走,莫要在此碍眼。”
唐照环巴不得快走,立刻应道:“是是,这就好。”
小内侍提起壶,把水直接浇进火盆,嘴里嘟囔:“这可是上好的银霜炭,贵着呢。”
水立刻淹没了炭块,原本盆底积攒的灰浮到水面,没烧净的绢吸水沉了底。
小内侍眼疾手快地用夹子把熄灭了的炭块夹走,命令唐照环:“动作快点,把盆洗干净送回库房。”
唐照环被他指使得心烦,又不好顶撞,只得加快动作,夹着东西,端起全是水的火盆出了门。
离开了那处院落,她走到僻静墙角,把水倒在树根边上。
见地上还有一大片湿漉漉没烧完的素绢残片,心中那点可惜劲儿又上来了。她飞快地左右张望一下,确认无人,迅速伸手把残片扒拉出来,也顾不上脏,飞快地团了团,塞进怀里内袋。
管它带不带墨迹,只要是上好的素绢,带回去拆洗拆洗,总能派上用场,蚊子腿也是肉呀。
做完这一切,她拍拍衣襟上的灰,准备抱起裁好的空白素绢离开。鬼使神差般,她目光又扫过湿灰,看到一点温润的白光。
嗯?
她蹲下身,小心拨开,一枚小巧玲珑的白玉印章赫然出现。印章不过半寸见方,印钮是一只盘踞昂首的螭虎,虎目圆睁,獠牙微露,透着一股威猛灵动的气势。印底沾了些许黑灰,依稀能辨出四个篆字,燕直私记。
哦,他叫赵燕直。
回京车队早已出发,以她的两条小短腿,追也追不上了,交到旁人手里,谁知道那些心思不正的内侍要借此生多少勾当,还不如自己拿着,起码人品可靠,不会用它干坏事。
主祭发现丢了要紧物件,定派人来找。问到她时,只需挺直腰板说句“替您收着呢”,说不定还能再得份赏钱。
“权当替贵人保管几日。”
唐照环将印章塞进内袋,跟残片作伴,然后按照小内侍的吩咐,把火盆洗干净还回库房。
等她干完这一切,绣衣坊众人早等得不耐烦,唐照环口中连连告罪,飞快跳上车,还没坐稳,马车便启动了。
她开心地抱着刚得来的空白素绢,心里盘算加上昨天的大块好宣纸,能换多少盐米,决定用小块的素绢给弟弟拼块包被,再给爹娘各做双袜子。
与此同时,前往汴京的华丽马车内。
车厢宽敞舒适,四处铺着厚厚的锦垫。
赵燕直靠在车壁上,从怀中取出昨夜新写的素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是他关于为困顿宗室寻找出路的初步构想。墨迹淋漓,力透绢背,显见书写时的澎湃心绪。
他展开素绢,细细推敲一番,确认无误,手伸向随身荷包,准备加盖印章。
本该装他那枚螭虎钮白玉私印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赵燕直的心猛地一沉,立即在袖中和怀中摸索,又翻看锦垫上下,皆无踪影。
他想起来了,定是今早走得匆忙,将需要烧毁的废稿连同压在稿上的私印,一股脑扫进了火盆。
当时只想着赶紧处理干净,竟忘了印还在上面。
“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王镇策马靠近车窗:“郎君?”
赵燕直撩开车帘,脸色微沉:“我的螭虎私印不见了,应是遗落在净室火盆中。你速……”
话未说完,他顿住了。
回望永厚陵方向,巍峨的陵阙屋顶已看不到。
此时折返,动静太大。更重要的是,净室此刻想必已有人打扫清理。
私印虽刻有名字,但无官方效力,丢失了也只是财物损失,今早扔在火盆里的文字,从表面看并无出格之言,大张旗鼓回去找反而引人遐想,但确实得防着有心人利用。
赵燕直心思本就缜密多虑,此刻更是将各种可能的后果都想了一遍。
王镇见他脸色变幻,沉声道:“我快马回去,片刻即回。”
赵燕直做出决断:“不用你去,找个不相干的人回去传个话,就说我的私印丢了,他们要是见到给我送过来。”
王镇点头,赵燕直放下车帘,重新靠回锦垫。
那帮内侍小吏听到消息,又见传信的人无关紧要,只怕互相使个眼色,假模假式地翻找半晌,最后统一口径说地方太大没见到,横竖谁也不会真为一颗私印费心思,都是糊弄。
至于真正捡到印的人,肯定先藏一阵,然后再寻机磨平了篆文卖去玉器铺。
“燕直私记,私印而已,丢了便丢了。旧物当去,或许正是天意。”他低声咀嚼自己的名字,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从今往后,私计便留在过去吧,该谋的是公器。”
马车再次启动,辘辘前行,将永厚陵彻底抛在身后。
车轮碾过永安县的青石板路,发出轻快的辘辘声。片刻后,绣艺坊熟悉的大门终于映入眼帘,车厢里紧绷了数日的绣娘们,齐齐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
几辆官车稳稳停下,车帘掀开,王教习被搀扶着率先下车,眼神已有了神采,身后跟着的绣娘们,个个面色轻松。
“都辛苦了。此番差事,你们为绣艺坊立了大功。坊主有言,凡参与此行的绣娘,每人赏钱两贯,放假两日,好生歇息,养足精神。”留守的吴教习快步迎上,声音洪亮地宣告。
两贯钱!这对许多家境普通的绣娘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进项,足够给家里添置不少东西了。
钱串被挨个发下,入手沉甸,叮当作响,每个人的脸上都绽开了笑容。唐照环和琼姐也各自领到了属于自己那份的两贯钱,小心地用布帕包好,紧紧攥在手心。
待众人领了钱,欢天喜地地散去归家,门口只剩下吴教习和王教习二人,吴教习脸上的笑容换上凝重,拉住王教习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自己房间。
“手怎么回事?” 吴教习关上门,劈头就问,仔细盯着王教习裹得严严实实的双手,“走时还好好的,回来就包成了粽子,快解开我看看。”
布条一层层褪下,露出了王教习的双手。换上了赵燕直赐的高级伤药,手上的疤痕减淡了许多,红肿也逐渐消退,但还是能看出最开始受伤有多严重。
吴教习取来干净布巾和温水,替她清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王教习将自己如何发现幡帐旧伤,赵燕直如何步步紧逼,追问责任源头,自己如何不敢指认只能含糊认下查验疏漏之罪,又如何被当众责打十下手板立威,以及唐照环如何临危立军令状,夜以继日完成修补等事,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吴教习仔细听着,手上包扎的动作不停,脸色越来越沉。待王教习说完,她已重新包扎好伤口,直起身,冷哼一声。
“你挨这顿板子,怕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
王教习一愣:“何意?”
“主祭倒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威风耍足了。可他知不知道,他这道命令,给李检校那等蠹虫递了敛财的梯子。
他说,但有丝毫污损陈旧不合规制,都要处理。李检校这帮人,必定会趁机将那些原本最多边角磨损,轻微褪色,甚至只是看着不太鲜亮的物件,统统报成损坏严重,不堪使用,名正言顺申领新的。
被报损的东西,转头被他们私下处理得干干净净,或贱卖,或拆解,啧啧,那油水,够他们肥上好几年的。”
吴教习顿了顿,继续接下去推演,
“更换了大批器物,耗费必然不菲。汴京城里那些等着找茬的御史们,岂会放过这等好机会?弹劾他祭礼奢靡,劳民伤财的奏表,怕是已经在路上了。别到时候,他办事得力的名声没捞着,反倒惹一身骚。”
王教习听得心惊肉跳,想想那年轻主祭看似掌控一切实则步步危机的处境,心中百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世道,想做点实事,怎么就那么难?
与此同时,唐照环和唐照琼刚踏进家门,就被守候多时的溪娘和大娘一把搂进了怀里。
“终于回来了。” 溪娘上下打量着女儿,见她虽清瘦了些,但眼神明亮,精神尚好,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大娘嘴里习惯性地不饶人:“可算舍得回来了,瞧瞧,这脸都尖了,定是在那边没吃好。那贵人府上的饭食,也是咱小门小户消受得起的?”
正热闹着,院门又被推开,唐守礼风风火火地进来:“你们可见大世面了,快说说,瞧见龙气没有?贵人长啥样?是不是真跟戏文里似的,浑身金光闪闪。”
众人笑作一团,气氛热闹起来。
院中老槐树下支起小木桌,唐照环和琼姐献宝似的,将各自领到的两贯赏钱拿出来放在木桌上,发出哗啦啦悦耳的声响。
“都是你们挣的?” 大娘再不见刚才的刻薄,只剩下狂喜,伸手抓住属于琼姐的那份,“哎哟我的琼儿,真出息了,娘收着给你攒嫁妆。”
琼姐红着脸没阻拦,任由她娘把钱拢过去。
溪娘嘴里喃喃着:“这下好了,你爹的纸笔钱,家里的油盐钱,都能宽裕些了。”
两人又打开赵燕直赏的锦囊,各倒出十两白花花的银子。
唐照环再从包袱里掏出一堆空白素绢和宣纸:“主祭写,呃,没用完,赏的。”
溪娘摸着素绢光滑柔韧的手感,爱不释手:“好绢,真是好绢,这能做好些东西了。”
唐守礼啧啧称奇:“乖乖,你们这是去当差还是去挖金矿了,立了啥大功?”
唐照环清了清嗓子,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这几天惊险经历。
当然,隐去了自己献策,顶撞赵燕直以及藏匿私印等关键。
她口齿伶俐,描述生动,讲到惊险处,溪娘和大娘都紧张地屏住呼吸。讲到王教习受罚,溪娘抹起了眼泪,讲到两人如何熬通宵,妙手织补,大娘连声念佛,讲到主祭赞赏赏银,唐守礼听得两眼放光,拍案叫绝。
临了,唐守礼眼馋地看着桌上那堆钱:“环儿琼儿,三叔我最近想跟人合伙跑趟短途,贩点南边的果子来卖,正缺本钱,银子先借我周转周转?保证连本带利还你,赚了钱给你俩买花戴。”
“去你的,少打你侄女血汗钱的主意。” 大娘立刻像护崽的母鸡般挡在钱堆前,警惕地骂道,“这钱是她俩拿命挣回来的,你别想动。”
溪娘也赶紧说:“钱得留着给你二哥读书赶考,给她攒嫁妆。你那买卖,有赚有赔的,万一亏了怎么办。”
唐守礼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恼,笑嘻嘻地讨饶:“嫂子们别急嘛,我就说说,说说而已。”
一家人笑闹完,溪娘和大娘难得达成一致,决定拿出钱割点肉,杀只鸡,晚上好好给两人做顿丰盛的接风宴。
从点击来看,大家似乎不太喜欢男主啊……没事,他在前半本基本上是送经验的血包 金主爸爸,不咋出场的,后半本……后半本再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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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燕直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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