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照环激动地跟琼姐解释:“就像桌子从三条腿变成了四条腿,必然更稳固。”
琼姐听得半懂不懂,但看她如此笃定,也升起希望:“咱们试试。”
说干就干。
姐妹俩即刻动手改造织机花本。
好在立织绫机结构相对简单,唐照环凭着对织机结构的理解和一股韧劲,花了好几天时间,硬是给这台织机升级成了能织四经绞罗的新机器。
穿经,调试,又是一番手忙脚乱,梭子再次穿梭,一小块新的罗面在卷布轴上缓缓成型。
姐妹俩屏住呼吸,凑近细看。
孔眼明显均匀了许多,大小一致,排列有序,透光性极佳。虽说手工操作精度有限,提花部分的边缘虽然仍有些许毛糙,但图案轮廓清晰,流畅感初现端倪。
最关键的是,布面整体稳定性大大增强,不再有那种随时会歪斜的脆弱感。
“真的成了。”琼姐喜极而泣。
唐照环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脸上绽放灿烂笑容。这条路,走通了。
找到了正确的路子,后面的进展便快了许多。姐妹俩配合日渐默契,唐照环主攻绞综,把控整体。琼姐心细手稳,负责引纬和提花。
老织机在她们手下焕发了新生,吱吱呀呀的声响也变得悦耳起来。
一个月的光阴,在晨起洒扫和织机声中悄然流逝。溪娘在奶奶的精心照料下,气色红润了许多,已能下床做些轻省活计。小玥儿也像吸足了养分的小苗,肉眼可见地胖乎起来,小胳膊小腿像嫩藕节,咿咿呀呀的声音充满了活力。
最后一缕纬线被打紧,剪断,三匹吉星纹罗整齐地码放在木桌上。
罗布轻薄通透,吉星纹若隐若现,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虽比不上官造工坊的出品,但在永安县地界,绝对称得上拔尖儿的货色。
当晚,唐鸿音就赶到了后院。
他今日刚跑完一趟短途买卖回来,顾不上梳洗,风尘仆仆直奔桌上罗料而去。
“哟呵,还真让你们俩鼓捣出来了。”唐鸿音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毫不掩饰的惊讶。
他捻起一角,仔细看了看绞孔和纹路,又摸了摸质感,眼中精光一闪。
“好料子。”唐鸿音由衷赞道,“这绞孔,这纹路,这手感,比市面上的素罗强太多,你俩这是要成精啊。”
他出门前,两人还在对着织机抓耳挠腮,不得其解,他也明说,虽说当初拿小样说服了族长,请老人家出马压住了大娘。可他也知道这台织机太过简陋,做出素罗便是极限,更何况当初买机器时,卖家也如此跟他说,所以他还劝慰过两人不要太过有负担。
没成想等他跑商回来,居然真见到成品了。
唐照环笑容明亮:“十二叔过奖了,侥幸摸索出来罢了。您看,值多少?”
唐鸿音放下罗料,摸着下巴,少年老成地盘算起来:“永安县市面上,上好的素罗,一匹卖两贯。你这花罗,工艺更复杂,这三匹,我按市价收了,九贯钱。”
他从怀里掏出钱袋,用小称称出九两白银,推给唐照环。
九贯,快抵上她们家两年田租收入。而且布庄都是六折收货,唐鸿音按市价收,明显自掏腰包补贴她俩。
琼姐激动得小脸通红。唐照环虽然也高兴,但还算镇定,她收好钱,真心实意地道谢:“谢谢十二叔。”
唐鸿音摆摆手,笑容满面:“自家人谢什么。你们有本事,我脸上也有光。”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商人的精明:“不过,有件事得提醒你们。”
姐妹俩看向他。
“吉星纹罗是好东西,可你们看这天。”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一股带着明显凉意的秋风灌了进来,“眼瞅一天凉过一天。纱和罗再好,也是夏天用的料子,入了秋,谁还穿这个。
我知道你家现在艰难,玥儿还小,处处要钱。但织这个,怕是赶不上好时候了。
本来后面应该换成应季的厚实料子,比如绸、缎、锦,或者保暖的绒布。可惜咱织机小,织不了厚的。不行你们等明年开春再上机,冬天先搞绣活。”
唐鸿音的话像一盆冷水,让沉浸在喜悦中的姐妹俩瞬间清醒过来。
琼姐脸上的喜色褪去,染上了愁容:“那怎么办?”
唐照环也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沉思。
十二叔的提醒很及时,也很残酷,她必须找到新的生财之道。
“趁天没冷透,再织两匹再说。”她打定主意。
秋风吹得紧,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唐家小院里,玥儿吃饱了奶,在溪娘怀里睡得正香,奶奶在灶下熬着米汤,蒸汽氤氲,给小院添了几分暖融融的生气。
可这安稳,终究是水面上的浮萍。
一个中年男人缩着脖子,左右张望了下,像做贼似的闪进钱贵家。
正是县城里攀附钱贵的布庄掌柜,姓刘。
钱贵歪在堂屋的高椅上,就着一碟盐水煮黄豆下酒。孙大娘在旁纳鞋底,针线扯得呼呼响。钱福妞正对铜镜,往脸上扑香粉。
“钱爷安好。”刘掌柜点头哈腰,将个布包放到钱贵手边。
钱贵眼皮子都没抬,用筷子尖把包袱戳了戳:“老刘,这份子不够厚实。”
刘掌柜腰弯得更低:“哎哟喂,我的钱爷。您老可别提了,今年这买卖,它不景气啊!”
“不景气?”钱贵终于撩起眼皮,铜铃眼里射出两道寒光,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老子年初就给你递了信儿,今年上头收夏税,指名道姓只要素绢,别的一概不收。
老子让你囤,往死了囤。你他娘的拍胸脯跟老子保证,囤够了,保管赚个盆满钵满。现在就这点子腌臜钱?”
刘掌柜被钱贵那身煞气逼得冷汗涔涔,脸上堆满了谄媚又苦涩的笑:“您息怒,息怒,小的哪敢糊弄您呐。小的确确实实按您的吩咐,把能动用的钱都砸进去,囤了好大一批素绢,堆得库房满到房梁。”
“钱呢?囤了那么多,卖出去的银子飞了?还是让你这老小子私吞了?”
“天地良心,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吞您钱爷的份子!”刘掌柜叫起撞天屈,“实在是卖的素绢,没咱们预想的多。库房里还压着老大一堆呢,都是真金白银的本钱。眼瞅天凉了,更没人要了,小的也急得嘴上起燎泡啊。”
“卖不出去?”钱贵狐疑地盯着刘掌柜,“消息是老子给的,准得不能再准。县衙催缴夏税的招子贴得满大街都是,只要素绢。那些刁民小户,不买你的绢,他们拿什么交税?拿头交?”
“知道消息的可不止您一位,知县,州里的那些大官,手里的布庄都囤了货。按咱们当初想的,吃不了大头,总有破落户来我这里买高价绢。可怪就怪在,好些人家,瞧着也没砸锅卖铁,也没见借债,税居然也交上了,邪门。”
钱贵眯出了三角眼,里头寒光闪烁:“你是说……有人捣鬼?”
“十有**。”刘掌柜恨恨道,“小的琢磨着,无外乎两条路,要么,就是有人胆子肥了,偷偷买了织机,躲在家里自己织。要么就是有人胆大包天,从外地贩了便宜绢回来,顶了永安的税,断了咱们的财路。”
“自己织?外地贩?”钱贵嘴里咀嚼着这几个字,脸上的横肉抽动,凶光毕露,“给老子说,永安县谁家有新添的织机?谁家最近有生面孔,或者家里男人往外跑得勤的?特别是那些穷酸又能凑齐税绢的人家,一个都别放过。”
刘掌柜等的就是这句话,如数家珍地报出几个名字,都是他暗中留意,觉得可疑的庄户或小商贩。
末了,他特意加了一句:“还有唐家的唐鸿音。钱爷您也知道,那小子年纪不大,鬼精鬼精的,一肚子生意经。最近几个月没少往外跑,说是走亲戚,谁知道他暗地里有没有夹带私货?便宜绢弄回来转手,或者干脆分给亲戚顶税,也不是没可能。”
“唐鸿音?”
这个名字像根刺,扎进了钱贵心里。
唐家,又是唐家。穷酸秀才唐守仁,在绣艺坊敢跟他宝贝闺女别苗头的小丫头唐照环,加上唐鸿音,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孙大娘把鞋底子一扔,吊梢眼竖了起来:“杀千刀的,一家子没个好东西。当家的,可不能轻饶了他们。”
钱福妞更是跳了起来,尖声道:“肯定是唐照环那个小贱人撺掇的,她最坏了。”
钱贵狞笑一声,露出一口黄牙:“老子倒要看看,哪个不开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送走了战战兢兢的刘掌柜,钱贵心里的邪火非但没消,反而越烧越旺。他钱贵在永安县,什么时候吃过这种闷亏。这口气不出,他就不姓钱。
唐家门楣虽不显赫,但本家有人做官。钱贵一个牢头,再横,也不敢让手下直接闯进去盘查。
第二日,他召集了心腹兄弟,安排人轮番在唐鸿音院子外的僻静巷子里逡巡,耳朵竖得老高,捕捉墙内墙外的一切动静。一连两日,并无异常。
就在钱贵快要失去耐心,怀疑刘掌柜是不是耍他时,手下来传信,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钱贵精神一振,立刻前去,到地方仔细一听,这声音他太熟了。织机运作的声音,就这味儿。
果然是你,唐鸿音。
钱贵四下张望,巷子尽头堆着些废弃砖石。他搬了几块半截砖,踩上去,扒着墙头探出半个脑袋,朝后院望去。
这一看,钱贵那双眯着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只见唐鸿音后院那间原本堆杂物的厢房门敞开,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埋头忙碌,是那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唐照环和她那怯生生的堂姐唐照琼。
去岁唐鸿音申请机织许可,知县专门派钱贵来看过,机子破得快散架,一寸绢都织不出来,后来他还找别的借口又来了一趟,确认确实不能用,才不再关注此地。
钱贵气得差点咬碎后槽牙,所有的怀疑,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
唐鸿音定从外地买了便宜的丝线,找人修好了织机,让唐家这两个小蹄子躲在这里织素绢,断他钱贵的财路。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钱贵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他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长了翅膀,从自己口袋里飞进了隔壁那个破院子。
他额头青筋暴跳,死死盯着后院两个浑然不觉的身影,铜铃眼里翻滚凶戾:“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玩这套。”
必须狠狠地整治!唐鸿音是唐家族长的儿子,他动不了,不整得唐守仁脱层皮,他钱贵两个字倒过来写。
他最后阴毒地瞥了一眼,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暮色之中,只留下咔哒咔哒的织机声,还在无知无觉地响着。
进了十月,秋老虎彻底没了踪影,永安县大街小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萧瑟又紧绷的气息。
秋税,该交了。
新织的吉星纹罗卖了好价钱,又得了唐鸿音天冷织罗没销路的提醒,唐照环和琼姐再织了两匹,确定秋税够交,便停了机子,上午依旧去绣艺坊,下午在家料理家务,日子虽紧巴,倒也暂时安稳。
这日午后,本县管收税的押司领着两个差役,敲开了唐家的门。
“唐秀才在家吗?” 押司公事公办地问。
唐守仁闻声从屋里出来:“不知何事登门?”
押司清了清嗓子,翻开手里的簿子:“你家……咳咳,八月添了新丁。你家够格,要服秋税催征役。”
“催征役?” 唐守仁脸色剧变。
秋税催征役,要下乡入户,向交不起税或故意拖欠的刁顽人家催逼钱粮。轻则受气挨骂,重则被泼皮无赖围攻,甚至丢了性命也不稀奇。
不过,只要催到了一定数量,多出的都归催征人所有,往年那些有泼皮手段的公人或乡间恶霸抢着去干,怎么会轮到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官人,怕是弄错了吧?在下乃一介书生,体弱力薄,更无催科经验,如何当得此任?家中新添幼女,内子体弱尚在调养,实在……”
“唐秀才,这是章程。” 押司打断他,语气硬了几分,“户册丁口对得上,县衙说该你去,你就得去,推脱不得。三日后出发,你去石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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