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我能明显感到,他们两个人关系有了些改变。
我哥哥开始主动和段沧钰说话,起初只是一些简单的“你吃了吗?”“你一直住在这里吗?”“你不出去吗?”,后来变成“你的刀为什么这么快?”“你杀过很多人吗?”“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好很好?”,最后又变成“你能带我去看吗?”
他们渐渐地,什么都聊,彼此的少年时候、有过的期许、曾经的愿望、过往的经历……有的时候是我哥哥问,段沧钰回答,他偶尔会回答得很潦草,但大多时候都会耐着性子。
只有一次,他显得很不耐烦,差点要恐吓我哥哥。因为他问我哥哥要去哪里,他还是说去雪原。
有的时候是他问,我哥哥回答,但他回答得比段沧钰还少,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但其实,我发现了,当他不想回答别人问题的时候,他偶尔会装作睡着了。
有一天,我哥哥说他闷得慌,但段沧钰不同意出去,因为我爹已经醒了,他对外放出段沧钰掳走我和我哥哥的消息,整个惘川城都在通缉他,满大街都是我们三人的画像。
当时,我哥哥知道消息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要回去,请带我走。”
“你要把我还给我爹,对吗?”
他看起来像是不愿意再回去陆府了。
“你不想回去?”
不光我,连段沧钰都有些不可思议。
我哥哥的脸色又重新忧郁起来,他那个下午又开始一言不发。
“他待你很不好吗?”
段沧钰坐在他身旁,声音在我听来居然有些温柔。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满惘川城都在抓捕他的事实。
“一回去就会被关起来,被当成大家闺秀一样豢养着,要吃各种很苦的药,不能随意出门,也不能见人,因为祭司总扯各种理由说我不能见人。”
他的声音很低落,又靠在了段沧钰肩上。
就这样,我们在这个寂静得根本不像青楼的庭院里呆了三天。这三天里,我睡醒的时候,偶尔会发现他们靠在一起,我哥哥将头靠在了段沧钰肩上。
还有一次,我哥哥甚至睡在了他胸前,他像猫咪一般蜷缩着,而段沧钰抱着他。原本一切都很安宁,但第四天晚上,外面忽然火光冲天,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人放火烧了这座青楼。
在通天的火光中,我看见一个人穿着一身银甲站在屋顶上,站得很威风凛凛。正是我爹陆光庭。
他原本便是兵部世家出身,一杆长枪在满月下熠熠生辉,笔挺得就像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我根本无法将段沧钰口中那个喜欢在冥槛里剥皮、抽筋、掏肠子、挖眼珠的人与他联系在一起。
我爹用枪指着段沧钰:“你若只是掳走了我的一双儿女,那也只是私仇。现如今,你却闯进惘川宫,将为帝子讲学的太傅拦腰斩断,导致帝子惊厥,实在是任意妄为!”
“你是一把绝世凶器,很遗憾,我不得不听从帝子的旨意,将你关起来!”
原来,两个月前,惘川宫里头死了一位肱骨重臣,正是帝子的现任太傅。
他当时正为帝子讲学,却被不明闯进的刺客拦腰砍成两截,硬生生将原本就病弱的帝子吓得直接昏厥,自此一病不起。
他们似乎认定了段沧钰是凶手,说他起初要斩杀的人其实是帝子,只是太傅扑上去,舍身为帝子挡刀了。
我爹与段沧钰开始在屋顶上打斗起来,一刀一枪,激烈酣战。
我其实不是太明白,段沧钰来陆府的前一天,我爹便被惘川宫派来的杀手打伤了,他当时直接当着我的面,拍烂了一张桌子,嘴里不停说着:“小儿无耻,小儿无耻啊”之类的话。
他责骂的是那位帝子,他叫白眷焉。
我爹是帝子的前太傅,我曾听过一些传言,说赤衣候父子当时在对战段沧钰的大魔头老爹时受了重伤,因此一直闭门谢客,直达三年之久。
那时候,惘川宫的话事人是我爹,他在朝中势力很大,那位帝子也很惧怕他,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一度像个傀儡。
后来,赤衣候父子恢复元气了,帝子的姐姐嫁给了赤衣侯,帝子有了新的靠山,又逐渐笼络了其他一些势力,翅膀越来越硬,便开始不停找我爹的篓子,明的找不到,便在暗中派杀手。
我曾无意间听到星庭占卜的一位女官提到过,说帝子那时候能依赖的人只有我爹,但我爹每每在雷电的时候让他在外头罚站,有时候逼他喝连宫女都难以下咽的药,更是杀掉了一个他很喜爱的乐童,理由是“秽乱朝纲”,他对帝子的严苛可见一斑。
段沧钰说他要在陆府找一封信——那信是老侯爷写给我爹的,能证明他爹当年是被栽赃被陷害。那时候,他们关系还很融洽,但近些年,赤衣侯父子与我爹很是不合,老侯爷荣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我爹便只好休养生息,韬光养晦。
但在抓段沧钰这件事上,他们又统一了。
我爹与他打斗的时候,有很多属下来救我和我哥哥。但我们其实并没有受什么伤害。我被我爹的一个属下一直揽着肩往外带,我被迫跟着他走,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发现我哥哥居然不见了。
我们找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有人大声说:“等等,那是什么?!”
那人朝天上指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哥哥不知何时竟站在了这方圆最高的一幢楼的顶上,他张开双手,长发散下来,走得很摇摇晃晃,就像一只白蝴蝶。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
接着,他忽然面对着所有人,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而后,他就这么仰面倒了下去。
黑发白裳,凄迷如画。
原本喧闹的人群全都静止了,连我爹和段沧钰的打斗都停了下来。随后,幽红色的冷光一闪,段沧钰忽然像闪电一般掠过去,接住了我哥哥。
他抱着我哥哥,在天上转着圈。
而这一瞬间,我看见我爹忽然抢过一旁侍卫的弓箭,直接挽弓朝他们二个射出去。但就像先前那样,我哥哥再一次扑在了段沧钰身上。这一次,他没能幸免,直接被一箭射穿了身体。
我有时候不太记得那天的场景,但段沧钰痛苦的咆哮声我却是一直记得的。
他抱着我哥哥,跌在屋甍上,红着眼睛,就像一只亟待黑化的修罗。我爹似乎并不因我哥哥生死未卜而难过,他只是愤怒,愤怒于他代替段沧钰承受了这一切。
既然我哥哥都这样了,那段沧钰手中也再没了人质,于是,万箭齐发。
我捂着眼睛,我以为我会看到他们两人像刺猬一样被射穿的画面,但我眼前忽然绽开幽红色的光芒。
那柄虞姬就像一把神刀一样,光芒炽盛,不断地将射过去的羽箭反弹回去,一身黑衣的段沧钰在此刻就像一个强大的魔神。
我忽然想起他的命轮,对了,现在的他是二十一岁,确实不是该命绝于此的时候。
那天,段沧钰抱着我哥哥在箭羽中离开了,他似乎也中箭了。
那之后,我至少有半年没见到他们。
这半年里,那个一贯被人说慵懦的帝子变得越来越强势,我爹带着我见过他一次,看到那男子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他绝非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人,他有一双很奇诡的冰绿色的眼睛,我看到那里面仿佛深藏着无穷无尽的森寒与忍辱负重。
他瞥了我一眼后就将我单独召见了。
他当时看着我,说的是:“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不可能是我哥哥,我敢肯定,我与他一丁点都不像。从帝子的表情看,他说的也绝不是我爹那一类的长辈。
我猜,他说的是我大哥,他叫陆因宸。
但在我从星庭回来之前,他就死了。
我大哥陆因宸也是因病而亡的,是突然离逝,死前全身瘫痪。他在这之前曾是帝子的贴身侍卫,也做过惘川的上林苑监正,专司园池畜牧树种之事。
据说,他是个很阳光俊朗又热爱花花草草和动物的人,他与谁都能变成朋友,经常弯着眼睛笑,就像春天金黄色的太阳。
他死后,我爹一度非常消沉,很长一段时间都远离了权力场斗争。
年轻的帝子用那双冰绿色的眼睛看着我,他在我面前不像在我爹面前那么毫无主见,相反,他的眼睛森然有光,有时候甚至令人不悚也寒。
他弯下腰,久久看着我的脸,神情有些萧瑟:“离他离去,已经整整三年了。只可惜,我被困在宫中,不能去雪原看他。”
雪原?
我顿时想起了我哥哥所谓的“旧情人”。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按照帝子的说法,留在雪原的似乎是我大哥陆因宸。但我从未听过他埋在雪原的消息。
我便问他:“是我大哥么?”
他转头看向窗外:“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接着,他又说:“你是星庭的圣女?我听你师父说你在洞悉世人的命轮上很有慧根。你可曾洞悉过?”
我想起了段沧钰,点点头。
见他的眼神亮了,我解释说:“但窥探一个人的命轮其实是枉测天机,是对神明的大不敬与冒犯。这么多年,我也就成功过一次。”
“不过,如果再来一次,我根本不想知道。”
“为何?”
“提前知道一个人叵测的命运,但你不能告诉他,告诉了反而会导致他命轮提前终止,这并不好受。尤其,当他是一个你认识的人的时候。”
帝子回头看着我:“所以你不喜欢那里,你从星庭回了?”
我摇摇头:“不,是我爹要我回的。”
帝子哦了声,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弯腰,审视着我的脸:“如果想活下去,还是要尽快长大嫁人比较好。”
嫁人?我才十四岁。
……
他这句话说得很突兀,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他这是暗示我要尽快和陆家脱离关系。
在惘川,通常女儿出嫁后便不用再背负原来家族的一切,譬如罪孽。我爹正被帝子找各种理由使绊子,万一哪天真找到了,满门抄斩也不无可能。
就着这点姑且算友好的氛围,我向他提了一个请求:“等来日我哥哥和段沧钰他们回来的时候,能不能放过他们一次?”
他看着我:“你认为他们还能活?”
我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他眯着眼看着我:“阿蘅也是我朋友。”
他叫我哥哥阿蘅。他又问:“他和段沧钰是什么关系?”
我想了想,从脑海里挤出一个词汇:“也许是情人。”
眼前的男人冷笑了声:“是么?百无一用是情深。”
说着,他转身,再不理我了。
我再次见到我哥哥和段沧钰是在半年后,在星庭。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从惘川宫里回去陆府——从第一次见面后,帝子便时常召我进宫,也许是得益于这层关系,我爹和他之间的剑拔弩张稍消减了些。
当时,星庭里的一个祭司在等我,说我师父病重,要我回去一趟。
我赶回星庭的时候,发现我师父全身无恙,但她颈上架着一柄刀,一柄刀刃上泛着幽红色的刀。
那把刀的主人看着我:“他要见你。”
我在一个叫汐云别馆的地方见到了我哥哥。他当时穿着一身黑裳,黑发披散下来,清魅秀丽但苍白若死。他伏在榻上的时候,我在一瞬间觉得他像极了我小时候常看的话本故事中的女鬼。
并不是恐怖,而是他身上那种仿佛随时要消逝的气息。
而且,身体都这样了,他居然还在嗑烟斗。
他看了我一眼,将段沧钰支出去了。
我很敏锐地发现,这一回,他们的关系明显有了变化。
段沧钰将我领进去的时候,我哥哥甚至没有看他。他叫段沧钰走的时候,年轻的男人眉峰弓起来了,但桀骜的眉眼并没有任何发作,他最终还是抱着长刀快步离去。
比起先前他总是很强势地捏住我哥哥的下颌,这一回,我哥哥更像他的主人。
“埋在雪原的其实是大哥对吧?”
我截过他的烟斗,帮他理了理他散下来的长发。他朝我笑了笑,抱膝坐在榻上,露出的脚踝瘦晰得连我都生出爱怜。片刻后,他说:“他告诉你的?”
“段沧钰还是帝子?”
我不知道他说的“他”是谁。
他怔了一会儿:“小白。”
小白是帝子白眷焉的名字。
“但你告诉他说你的旧情人埋在雪原了。”我指了指外面的段沧钰,很快意识道我哥哥是瞎子,这个动作很多余,便又说,“为什么要骗他?”
“是他自己猜的,我没说。”
他把脸埋在膝上,睫羽像蝴蝶一样,很久才翕动一下,又说:“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他说了和帝子一样的话。
他一做出这样看起来有些孤弱的动作,连我都不忍心责问他了。
我注意到他白裳下的颈项、锁骨、还有微微露出的胸口上都有不少未消退的朱痕,像是开在雪地上的红梅。我猜那是外面那个男人留下的。
我有些尴尬,连忙把眼睛挪开了,问他:“你好像没问我陆府怎么样了。”
他却说:“他将你从星庭接回来,也许是要你嫁给小白。”
我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嫁他。”
他似乎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张了张嘴,按住他的手腕,好半天才道:“哥哥,帝子喜欢的其实是大哥,对吗?而且,他才是你的旧情人。”
我一说完,他去摸索茶杯的手一颤,那杯子铮然落在地上,瞬间被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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