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群中滚出来的每一面镜子上,还残留着阴气的痕迹。
跟在后边旁观的展泽君茅塞顿开:难怪李府乃至整个鲤镇探不到阴气,全是藏在了这些镜子里!
……鲤镇的这些人,为什么每个人都有块一样的镜子?
而且……不约而同地藏在身上,要不是被前辈的道侣揪出来,所有的人,提都没提过一句。
形式相同的镜子洒落一地,镜子后面站着的,是一群受惊的人。
沈欺轻飘飘的一句话,竟成了滴陡然洒进热油锅的冷水,一群人听了,惊得像水底四散的游鱼。
面面相觑,又飞快别开目光,仓皇地埋下头。
仿佛是所有人怀揣着同一个秘密,此前互不知情,却在这一刻,突然窥探到各自相像的隐秘。
众人约好了一样缄口不言,难堪的沉默在庭院里蔓延开。
蔚止言好心道:“列位如实相告,方能彻底解除鲤镇之患。”
没有人说话。
……不愿意领情么。
沈欺耸了耸肩,叫上蔚止言,抬脚欲走。
自寻死路之人,神仙下世也救他不得。
“道长留步!”
人群中迈出个中年男人,是那个小女孩的阿爹,瞧一眼乖巧的女儿。刚才被鬼追逐,他再是用心护住,女儿额头还是磕碰出一点小小伤痕,中年男人抛去了犹豫,咬牙道:“道长莫怪,是这镜子的事太过离奇,叫人难以启齿……唉!索性就让我先说了吧!”
“其他乡亲我不晓得,我身上的这面镜子……还要从腊月说起了。”
小女孩的阿爹,是鲤镇一名平常的农夫。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里一年的收成就指望那一亩三分地。鲤镇算是个鱼米富庶之地,要是老天赏脸了,年底还能往饭桌上添点花头。遇上天公不作美的时候,一家老的大的就还要四处奔波,想方设法地寻一些活计贴补家用。
一个月前,农夫走了大运,在自家田地捡到一面鲤鱼纹镜。
为什么说是走运呢?
鲤镇有个流传已久的风俗,家家户户堂前悬镜。鲤镇的人们对于镜子本就心怀感念,而农夫很快发现,他捡到的镜子,是一面宝镜。
宝镜能与人心对话,宝镜的里面,还有个神仙。
那天,宝镜问捡到镜子的农夫,他想不想成为李老爷那样的人?
农夫说,想。
他当然想。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年节里加餐饭就抵得过他家里老小劳作一整年,放眼鲤镇里头,谁人不想成为李老爷?
于是宝镜告诉农夫,只要农夫诚心相求,当他的心足够虔诚的时候,镜子里的神仙便能替他实现愿望。
不过他必须守住宝镜的秘密,万一外传给了别人,愿望就会失效。
宝镜显灵,农夫当然深信不疑。
农夫依样照做,一天又一天,他感觉自己的心意越来越高昂,他离他的愿望也越来越近。
而后有一天,宝镜实现了他的愿望。
他真的变成了李老爷那样的人。
……因为他,变成了李老爷。
众人听了面色发青,似乎被说中了同样的心事。
他们的镜子,和农夫的经历大同小异,也是在各个地方突然捡到的。
沈欺传声入密,只让蔚止言一人听得,微讽道:“一己之愿求仙,仙者可以替人实现么?”
蔚止言摇头:“不可。”
肆意满足一人私欲,有违命道。
不问来由,只对一人的善,难免演化为对苍生的恶。
“他们求的不是仙。”蔚止言一见了然。
是鬼。
捡到的镜子也不是宝镜。
而是鬼镜。
“你说你变成了李老爷?!”
展泽君诧异地插话,“李老爷刚才不是还在这儿吗?就是那个想害死你们的鬼啊!你怎么会是李老爷?”
农夫肩膀抖了抖:“我只当了一天的李老爷,等到那天晚上,不知怎么的昏头了一阵,再醒来的时候……我、我不知道走进了哪个房间,手里拿着一张金篦子,把自己的脑袋给割下来了呀!”
“我不想那么做的,但是两只手不听使唤!只能看着镜子,等着脑袋被自己割掉!”
现在想起来,农夫还惊魂甫定:“好险、好险没等到脑袋落下去,我又昏了过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又变回我自个儿的身体了。”
农夫身边的人表情败坏,好比同时想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
沈欺低声:“‘李老爷’不只一个。”
在场这些人的反应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也都捡到了一模一样的镜子。
很明显,鬼镜对他们说了相同的话。
既然是鬼镜,明面上“诚心相求”才能实现的愿望,固然不是真正的愿望。
是怨气。
是勾出人心嫉妒,推波助澜,把嫉妒变成想要取而代之的怨气。
当一个人被鬼镜影响,怨气变得足够强烈的时候,他就在鬼镜的手段下,变成了李老爷。
印证了蔚止言对沈欺说的那个推论。
如果梅十五看到李老爷杀了自己的场景不是假的,李老爷还能以活人的形态出现。
如此说来,活着的“李老爷”,便不止一个。
梅十五三更半夜看见李老爷对镜自戕,第二天白日,李老爷又变成了活人。
如果鲤镇这一两个月一直在闹鬼,那每一天的晚上,都有一个李老爷“死去”,然后再“活”过来。
活过来的李老爷,已经不再是前一天的李老爷了。
——是另一个积攒够了怨气,取代了李老爷身份的镇民。
一个人在鬼镜的迷惑下,分化了怨气,把李老爷的富贵享受到手。
而等到出现了下一个怨气深重的人,这个人就将被顶替——心生嫉妒的人,当他得到自己嫉妒之物的那一刻,便成了被嫉妒的人。
相应的,李老爷便在夜半自裁,让这一个人回到原本的身体里,再等来下一个人,循环往复。
就这样轮流替换,所有捡到鬼镜的人,都因为怨气而实现了“愿望”,成为了李老爷。
也因为其他人怨气的存在,很快的,他们都不再是李老爷。
“……”
展泽君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一贯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后来又拜入道门不问红尘,根本无法想象为了几两碎银,就能发酵出这样**裸的嫉妒之心。
更何况……心生怨气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几乎囊括了鲤镇的各家各户啊!
沈欺见惯不惊,身边那个神仙竟也波澜未兴。沈欺奇道:“你倒不是很意外。”
“嗯?这个啊,”蔚止言浅淡笑了一笑,“我只是想着,人之一字难以概述,可以比至善更善,也可以比极恶更恶。”
沈欺探究地打量蔚止言一刻。
换作他们两个初次相遇的时分,他不觉得那时的蔚止言能说出这种话来。
不知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换来了这般见地。
沈欺深深看他一眼:“你说的这个,颇有一点道理。”
蔚止言让沈欺看得心里发虚,叫他不敢当了:“其实我对人间事也不是很了解,算是从别处得来的感触,随口一说罢了。”
沈欺才不深究了。
“不对啊,不对!”
展泽君一门心思还扑在捉鬼上,抓出众人说法里一个很大破绽:“你们都变成过李老爷,半夜‘自杀’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可是如今捡到镜子的人都在这里,你们的镜子也都带在身上,那——刚才那个死了的鬼是谁?!”
刚才冲他痛下杀手的那个‘李老爷’,又是被谁顶替的?
人们一律面露茫然,你看我我看你,说不清楚了。
“今天这个‘李老爷’与先前的不一样,”沈欺说,“他并非被任何人顶替。”
展泽君:“那他是……”
蔚止言:“方才借用李老爷躯壳的,是隐藏在鲤镇的那只鬼本身。”
“呜哇!”
一连串大呼小叫,好久没露面的梅十五高声叫着,跑到了展泽君边上。
梅十五被李老爷吓出了心病,皮影戏幕刚来了鬼影,他就用尽各种保密的符箓把自己团团包裹住,到现在才敢出来。看到了满地镜子,又听到两个前辈说刚才的李老爷是鬼操纵,他一拍脑门:“泽君,我想起来了!”
“从咱们禁地里跑出来的邪物,就是一只镜中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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