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掌门举起酒盏,宴席上诸位亦纷纷举杯。
周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此时日头正盛,周雪微屏退了随侍在旁为她撑着雉尾扇的仙侍,从檐下洒落的阴影中走出来。
入秋后的日光不再晃得人眼疼,却也足够明亮,自周雪微裙摆处寸寸向上吻过,从肩膀跳到脸颊,进而附在了每根发丝上,将那满头乌发染上了一层暖光。
她站在周衍身侧,一颦一笑间尽是欣欣然。
谈盈拉了拉辛眠的袖角,小声道:“雪微师姐心情好像很好。”
“嗯。”辛眠点头,“看得出来。”
“她高兴什么呢?”谈盈抿了口酒,兀自琢磨,“不就是场寻常仙宴嘛。”
尾音尚未散尽,便听闻满堂哗然。
“哇——下雪了!”
“天哪天哪,好漂亮!”
“眼下不是才入秋不久吗,怎么竟飘起雪花来了?”
两三点冰凉没入发顶,谈盈呆呆地望着漫天洒落的絮雪,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段南奚抬起手,那雪花落在他的掌心,眨眼间便融化掉,唯余一处两处不甚明显的水痕。
“是真雪。”他感慨,“掌门以大乘期功力引动了天象。”
“什么?”谈盈惊叫出声,“也就是说,这雪是顺从掌门的心意而下?”
“不错。”
“可是今儿天气这么好,还办着群仙宴,掌门突然搞这么一出是为何意?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本事……”
辛眠被她的想法逗得一乐:“我想,掌门并非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大乘期功力吧。”
“那是为什么?”
“你觉得这雪好看吗?”
“?”谈盈不懂她怎么突然这么问,“自然是好看的,可这没到下雪的时候呢,总觉得怪怪的。”
“嗯,真好看。”辛眠弯起眼,“只可惜下得不是时候。”
雪势渐大,刚开始飘起的是零星絮雪,两三句话的工夫,漫天的雪花若皎白的鹅羽般簌簌落下,偏巧太阳还挂在天边,暖阳照雪,整座前殿笼上一层光华织就的薄纱。
“诸位。”
浑厚的嗓音传到每个人耳中。
“今日我周衍在此设下群仙宴,一是来了兴致,想邀诸位一同赏雪,愿日后众仙门能够和乐与共,共护人间众生。当然,也借此机会,另有一件事想要请诸位做个见证。”
“微儿。”他唤道。
周雪微甜甜一笑:“女儿在。”
周衍又看向卫栖山。
卫栖山掩在桌下的手深深抠进大腿,破了皮,渗出血,他不动声色起身,略长的外袍松松滑下,恰好遮住了那一片乱红。
幽暗失神的目光沉沉望向前方,他瞥见辛眠眸中跃起的火苗,期待与嫌恶交织,组成他看不明白却也讨厌不起来的,怪异的眼神。
从禁地相遇时便涌上心头的异样,卫栖山一直没有去细想,他只是会忍不住想要靠近这个叫虞绵的师妹,于是他找上了她,请她帮忙驱除体内被周雪微设下的咒术。
好像在她手里痛苦着,心里会觉得舒服一些。
昨夜沉霜渊,亦是在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抱了上去,而后,那毫不犹豫甩来的响亮巴掌,竟打得他浑身血液沸腾。
不是屈辱,而是兴奋。
他这是怎么了。
不是发过誓,余生只为亲眼看见辛眠复生而活着吗,为什么会被旁的女子轻易分走了心神?
“栖山。”周衍叫他的名字。
卫栖山慢悠悠转眸,眼下泛着乌青。
“你是我座下首席大弟子,天资卓越,根骨非凡,自从你拜入朝天阙,我便拿你当作我的接班人来培养,这么多年来,你做得很好,我能看出,你是个品性难得的好孩子。”
接班人?
说什么屁话。
还不是给周雪微周雪芥当打手。
“我的女儿,雪微,与你一同从懵懂少年长成如今的模样,也算是缘分深重。雪微同我说起你二人早已互通心意,愿此生相携相守,既如此,便借着这次群仙宴,由我做主,为你们指了这门婚事,如何?”
周衍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容,瞧上去倒真有点慈眉善目。
“父亲!”
虽然早就在期待着这一天,但周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们互通心意,相携相守什么的,周雪微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做出一副娇羞情态。
周雪芥虚捂着肚子,有气无力地调侃:“姐姐怎么还害羞了,你和卫师兄的事不是早就人尽皆知了?”
这话可说到周雪微心坎去了,周雪微很满意。
她微侧过脸,看向卫栖山。
所有人都看着卫栖山。
辛眠也在看着他。
卫栖山,你怎么不笑啊?
终于如愿以偿娶到掌门千金,从此坐稳了朝天阙掌门的贤婿之位,再不是从前那个外门孤女的低贱童养夫,一跃成为人上人,不是应该高兴得合不拢嘴吗,你怎么连笑一下都不肯啊?
这样的话,痛苦的表情就没有那么精彩了呢。
有点可惜。
唉。
她暗暗叹气。
在无数视线的注视下,卫栖山仿佛僵住了,不说话,也不动弹,就静静地站在那儿,头微垂着,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客席里有人窃窃私语。
“卫师兄在想什么啊,怎么把雪微师姐晾在那里?”
“肯定是心里太高兴了,一时没缓过来吧,毕竟这么大的喜事砸过来,换做我我也得愣半天!”
“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啊,实在是太般配了……”
声音不算大,但以周雪微的耳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没有催促,而是破天荒地耐心等着卫栖山。
直到卫栖山抬眸。
周雪微唇角一扬,声音如珠落玉盘般明快:“说,你愿不愿意娶我?”
这张扬直白的话让看热闹的弟子们心中亦是一阵沸腾。
周雪微丝毫不怕会有变数。
本来便打算强迫卫栖山答应,没想到今早见面,他竟主动提起此事,神态从容而沉静,死倔死倔的脾气竟然真的撬开了一条缝隙。
被什么撬开的周雪微不在乎,权当是他那不开窍的脑袋骤然灵光了。
蠢了这么久,也该灵光了。
“我……”
卫栖山开口。
周雪微的目光落在他的唇角。
“……愿意。”
无数雪花打着旋儿落在他发顶。
得到满意的答案,周雪微浑身都舒展开来,舒服地长出一口气,笑容灿烂若桃花盛绽。
然而下一刻,她脸上的笑便凝结,像是被簌簌飘落的雪花冻得僵住,薄薄的冰层碎裂剥落,露出原本扭曲狰狞的面容。
卫栖山捂住了心口。
卫栖山佝偻起身子。
卫栖山呕出一滩血。
卫栖山双眼猩红着望向她斜后某处,比她要高出一个头的男人轰然跪倒,伏在地上急促呼吸,喉中滚出低沉闷重不似人声的呜咽。
跪的不是她。
她脸色倏地铁青。
对,咒术,咒术!周雪微面部痉挛,胸脯剧烈起伏,眼底暗粉色光芒闪现。
没用。
怎么可能?!
她再试,卫栖山仍旧不动,再试,卫栖山还是不听她的话,再试,再试,再试——!!
失效了。
她用了整整五年才将那个能篡改人的记忆,并且瞬间乱人心神的咒术扎根在他灵府之中,居然失效了……
周雪微难以置信地后撤半步。
变故突生,前殿的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忘记了灵气护体,任胡乱飘扬的雪花沾湿衣襟。
啪!
啪!
啪!
一派死寂中,清脆的声响突兀横出。
卫栖山依旧跪伏在地上,疯了一般狂扇着自己耳光,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每一巴掌都往死里扇,鼻子,嘴巴全淌着血,四下飞溅。
“啊啊啊——!”周雪微不顾形象地尖声大叫,“你在干什么?卫栖山!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
他快痛死了。
卫栖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数不清的锋利冰蚕丝紧紧绞缠,拉扯,直至被搅弄成一滩一滩的碎泥。
这还不算什么。
这种痛他早在**岁的年纪就感受过了。那时伯父伯母刚给他种下情契,年幼的辛眠不懂这东西的严重性,开着玩笑就将契咒念出了口。
当时的卫栖山也还小,足足缓了半个月才好。
辛眠每天都趴在他的榻边沉沉睡去,尚且肉乎饱满的脸蛋上总是挂着晶莹泪珠。
多少年了,再次感受到体内的情契,他的第一反应是欣喜若狂,而后才被尖锐又细密的剧痛吞噬。
比身体更痛的,是他的心。
情契还在,意味着唯一知晓情咒的辛眠还在。
辛眠还在。
她还在。
她定然是复生了!
周雪芥没有骗人!
这世上竟真有让死人复生的法子!
可是,辛眠还在,他却对着周雪微,对着曾经欺负凌辱辛眠的仇人说他愿意娶她。
该死该死该死!
他真的早就该死了!
尽管无比渴望见到活着的辛眠,但卫栖山不敢起来,甚至不敢抬头,不敢看向他所感应到的方向,幸好这双手还有力气,还能这般窝囊地掌掴自己。
他活该。
一切都乱了套,周雪微在尖叫,周雪芥在狂笑,周衍在死撑面子,宾客们在看热闹。辛眠隐在人群里,目光从他们所有人脸上滑过,落在跪伏于地的卫栖山身上。
惊喜吗?你们。
嘻嘻。
卫栖山如此痛苦,周雪微如此失态,这才叫好戏呀,这才叫精彩呀。
太爽了。
辛眠的唇角被无形的手扯开细微的弧度。
“你居然敢耍我?你居然敢如此戏弄于我?卫栖山!你去死吧!”
周雪微厉声尖喝,右手横出,将一条九节骨鞭握在掌心,盛怒而扭曲的脸依旧高高昂起,显露出盛气凌人的矜傲。
鞭子落在卫栖山背上,霎时抽出指头粗的血痕。
周雪微丝毫不顾及旁人的眼光,骨鞭一次次甩下,每次和身体相撞都发出清脆的声响,每次落下都皮开肉绽。
终于,周衍喝止了她:“微儿。”
周雪微美眸之中充满血丝,显然已气到了极点。
周雪芥漫不经心地劝道:“姐姐你今日过于失态了,收手吧,他快要被你打死了。”
不说还好,他一说,周雪微便又要举鞭。
周衍大掌一挥,倏乎掀来一阵狂风,卷着周雪微迅速远去,崩溃的辱骂和叫喊声却依稀可闻。
“让诸位看笑话了。”
周衍脸色阴沉,甩下这么一句话后便带着周雪芥离场,
很快,方才还热闹非凡的朝天阙前殿变得冷清,人气散尽,只余一地皑雪,和血肉模糊的卫栖山。
好安静。
他挣扎着翻过身,背上的伤口猛地接触到冰凉的雪,刺得他几乎要晕厥过去。
眼前忽然洒下一片阴影。
左边脸颊被重重踩住,靴底沾了雪,又冷又硬。
是谁。
卫栖山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
看清辛眠时,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掉马了,准备追妻[害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情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