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栖山从守门大汉手心抠出那块玉牌，拿在眼前打量，时至酉时初，日头还半悬在西边的天空未落下，那玉牌迎着日光，在卫栖山的脸上洒下流转的光晕。
“雪芥，别人的地盘也要拿身份压人吗？”
温言温语，亲切近人，却暗含嘲讽，周雪芥瞬间拉下脸，嗤笑道：“身份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压人的吗，在朝天阙能压得你喘不过气，在外自然也能压别人，谁让我有个大乘期的亲爹呢？”
他倒是很坦率，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向来是靠着周衍的威名。
辛眠想，周雪芥虽然性子乖张，阴晴不定，但比他姐姐周雪微要讨喜多了。
当初周雪微屡次找她的麻烦，话里话外都透露着蔑视，她有一次实在没忍住，怒问周雪微如果不是周衍的纵容和不作为，她如何能骑在所有弟子头上作威作福。
周雪微气得不行。
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无视她本人的能耐，嘲讽她一切的依凭皆是背后有个厉害的爹。
所有人都是因为周衍而高看她一眼，如果她不是周衍的女儿，哪里会有这么多追随的目光呢？仙门百家天资出众者不知凡几，她也只会是其中面目模糊的一滴。
辛眠是头一个当面质疑她的。
所以周雪微格外记恨她。
辛眠记得很清楚，那次之后，周雪微变本加厉。
她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纠缠她一个外门弟子，卫栖山既然已经不在乎她了，已经很长时日没来找过她了，周雪微为什么还要找她的麻烦。
现下想来，可能便是因为她落了周雪微的威风吧。
卫栖山没有搭周雪芥的腔。
守门大汉被扶起，一时更加不知所措。
另一边守门那个朝他挤眉弄眼，他才反应过来，匆匆给卫栖山拜了三拜，一溜烟儿跑进拍卖行里面去了，因为慌乱，险些滑到在玉砌而成的长阶上，那么大的块头，落荒而逃的背影怎么看怎么滑稽。
剩下这个守门人赔着笑脸：“实在对不住，那傻小子刚来咱们蒙尘阁不久，规矩什么的都不懂。小的刘秦，在这蒙尘阁待了有七八年了，今夜徐老家主亲自在阁里举办稀有灵品拍卖，所以查的严些，让三位贵客久等了。”
他点头哈腰，做出“请”的手势：“三位仙师，请随小的来。”
卫栖山把玉牌拍在周雪芥肩头，跟着辛眠进到蒙尘阁里。
周雪芥在原地站了会儿，掐着玉牌的手指泛起白，快走几步追了进去。
“卫师兄，你怎会来这里？伤好了吗？还疼吗？”
他和卫栖山并肩走着，语气听起来还算真诚，仿佛刚才的摩擦不曾有过，当真是在关心卫栖山的身体。
话锋一转，又开始阴阳怪气：“伤那么重，心情肯定也不好，还不如在朝天阙多养一段日子，这么着急忙慌地跟踪人家过来，是在怕什么嘛？”
辛眠腹诽，怕什么，怕周雪微呗。
那天她发起疯来的样子任谁都会怕吧，再喜欢也会怕。
如此明显的挖苦，卫栖山却也不恼，淡淡应道：“小伤，已经好很多了，谢谢关心。”
刘秦引着他们穿过幽暗曲折的回廊，来到地下一扇古朴厚重的大门前。大门是由墨玉髓制成，隔绝了一切灵息与声响，站在门外，感知不到里面有任何的灵力波动。
刘秦向他们行了个礼，解释道：“此处便是蒙尘阁最高品阶的拍卖堂，蒙尘阁特意为各位贵客准备了隐秘性极强的隔间，三位请随我来。”
他将一块令牌亮出，贴在墨玉大门的凹槽处。
脚下繁复的法阵纹路渐次亮起，是传送阵。
“咦，好怕。”
周雪芥轻叫了一声，便想来拉辛眠的手，还没碰到，被辛眠一巴掌拍开。
辛眠警告他：“管不住手就砍了。”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砍了以后还怎么有姑娘喜欢我，你负责吗？”
“我负责。”
周雪芥眼睛一亮：“真的？那来吧，砍。”
“我负责给你缝起来。”辛眠学着他的模样，歪头一笑，笑意森然，“我的绣功很好的，少掌门，尤其是缝合尸体，我很擅长。”
周雪芥摸了摸尚在的胳膊，后脊升起一股凉意。
卫栖山听着他们拌嘴，思绪回到禁地初见，那时猛然见到辛眠，紧紧靠在树上的身形太过熟悉，熟悉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揽住了她的腰。
而后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神态却总叫他恍惚。
他怀疑自己是精神出问题了，才会屡屡靠近这个叫做虞绵的师妹。
其实那根本就是辛眠。
太好了。
他不禁抬起左手，触碰着右手手臂上曾经被咬断、后被辛眠缝好的地方，那里残留着浅淡的一圈缝痕。
卫栖山原本还担心这痕迹消不掉，如今却觉得，这痕迹他要留一辈子。
要不然找点上好的松墨刺进去？
这样的话，除非将皮撕掉，将肉剔净，否则没人能抹除。
辛眠给他的，要留着，好好留着。
法阵光芒散尽时，眼前已变换了光景，他们身处幽暗的隔间中，隔间四面皆是墨玉髓打造而成，辛眠尝试着打探外面的情况，释放出的灵力却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声无息。
好厉害。
她心下感慨。
“墨玉髓只是外层，内里还刻有烟州徐氏的独门秘阵，蒙尘阁对外说是拍卖行，实则是徐家掌控下类似于黑市的存在，不定期会有秘宝拍卖，大都是杀人夺宝，来路不正的东西，但徐家舍得出价。”
卫栖山向她解释。
舍得出价吗……
辛眠的视线落在手腕处，若有所思：“不知道你给我的这个蛟索能值多少灵石。”
卫栖山顿了顿，道：“为何要卖掉？”
辛眠笑：“我倒想知道我为何要留着。”
“这蛟索全修仙界仅此一样，有市无价的东西。”卫栖山心中忐忑，生怕说错了话惹她不快，“而且，蛟龙浑身上下最珍贵的地方便是这条筋，你拿着可防身。”
“防身吗？”辛眠摸了摸蛟索，“样子倒是好看，还做成了姑娘家喜欢的手镯……卫栖山，你这原本不是打算给自己留着的吧？”
卫栖山眼睫颤动，“原本，便是打算送你……”
“送我？”辛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进入朝天阙后多少个春秋，我甚至没见过你几面，你跟我说打算送我？你将这蛟索送出的时候，并不知晓虞绵就是我吧？”
卫栖山哑口无言。
此事他做得的确欠妥。
周雪芥虽说有让辛眠复活的法子，他也在坚持不懈的尝试了，可是整整三年，看不到任何希望，早已心灰意冷，不明白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该死的。
早就该死了。
把辛眠复活当做借口苟活了这三年，他没办法再装傻了，尤其是闻菱生辰宴后，他意外窥得了周雪微的手段，百般折腾，要么解咒，要么死，两种结局他都接受。
其实心里是更偏向死的。
手里大部分的法宝早就换成了极品灵草和丹药滋养辛眠的尸体，而草木乾坤戒和蛟索，他受人之恩，送了人。
面对辛眠的质问，他无话可说。
“不要卖掉，好不好？”卫栖山几乎恳求的语气，“它能保护你，它一定会保护你的，不要再受到任何伤害了，辛眠，你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你……”
“闭嘴。”辛眠听得心里烦躁，“知道了，缺钱了再说。”
那边周雪芥往软玉椅上一瘫，见辛眠看过来，拍拍旁边的位子：“来坐啊，马上开始了。”
话音刚落，空中便出现幻影，全方位地向众人展示拍品。
“哦呦，灵力化形，这个好这个好！”周雪芥拍手乐道，“这得用不少造影石吧？徐老头真是舍得！”
第一件拍品是把折扇，第二件是天山雪莲，随后第三件，第四件，都被人以相当高的价格拍走。
周雪芥兴致缺缺。
“没有看中的吗？”辛眠忍不住埋怨，“早知道待在客栈里睡大觉了。”
“哇，出来一趟，你居然想着睡大觉？”周雪芥无法忍受，“不允许，辛眠，你今天必须得挑一件拍品，我出钱！”
辛眠淡淡道：“住客栈的灵石都是我掏的。”
“那是因为我出门没有带灵石的习惯。”周雪芥听出她的嘲讽，冷笑一声，“只要把这玉牌押给蒙尘阁，所有拍品还不是任你挑？”
他转眸，恰好瞥见辛眠骤然紧绷的下颌。
再看向空中幻影——这件拍品竟是活生生的人。
男人皮肤瓷白，泛着青灰，仿佛从未经过日光照射般，散发着半透明的玉质光泽，下颌线条纤巧，裸露的脖颈两侧长着深邃的暗蓝色鳞片，向脸部延伸一直攀到了耳后。
这是……
辛眠望着男人微微发蓝的眼眸，呼吸猝然加快。
鲛人？
起拍价，五十万灵石。
周雪芥眼疾手快，一道灵力击出，辛眠甚至来不及阻止。
“这可是好东西！”周雪芥眼底冒起贪婪的光，“鲛人，你们有谁见过鲛人？听说他们常年生活在沧溟海底，是得天独厚的至阴体质，若能炼化……”
他立刻取下腰间玉牌，甩向空中那道幻影，一颗虎牙在幽暗的环境下若隐若现，“这鲛人我要了！”
倏地，另一道银光斜冲而出，击中周雪芥的玉牌。
“当”的一声脆响，玉牌被击飞，滚了几遭后撞在墙壁上，而后当啷落地。
周雪芥猛地扭过头，身子前倾，隔过辛眠去找那道银光的主人。他眼神阴狠，怒声斥问：“卫栖山！你竟敢同我抢？”
卫栖山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公平竞争，如何算抢？”
“你！”
周雪芥急忙再甩出一道灵力，继续加价，却没注意到辛眠手腕上的蛟索悄然亮了亮。
蛟索自行松开，延长，蛇行而去，迅速缠绕上周雪芥的身躯，将他牢牢缠紧，倒刺横出，任他稍微一动便会被割破全身衣袍。
卫栖山踩着香燃尽前的最后一瞬，以两百万灵石的价格拍下这鲛人。
余光注意到辛眠松了口气，他唇角漾起一丝浅淡笑意。
“不好意思啊雪芥，我突然想起来这草木乾坤戒里还有一张蛟龙皮，约摸了一下，刚好够换下这鲛人，若是你再捣乱，加价太多，我就真没法子了。”
周雪芥气得脑仁疼：“你们两个找死！！”他被蛟索死死绑着，动也不敢乱动，梗着脖子怒吼，非但唬不了人，反而给自己气够呛。
“还不快给我松开？！”
还从没被人这样对待过的周雪芥恨得牙痒痒，目光刀子一般甩向辛眠，却见辛眠仍旧盯着那道鲛人的幻影。
他一愣，忽然觉得辛眠的皮肤似乎变得通透了些，微光映照下的眸子与寻常不太一样。
周雪芥眨了眨眼。
幻觉吧。
肯定是气昏了头，眼都花了。
辛眠明明还是那个辛眠。
离开了朝天阙，她无需戴着人皮面具，露出原本清秀灵巧的长相，周雪芥曾经比照着她的尸身将那块软玉雕琢成她的模样，对她面部的每一处都再熟悉不过。
嗯，幻觉。
周雪芥想，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有什么好抢的，等我拍下，又不是不帮你问。”他心里郁闷，“非得弄这一出，让我记恨上你吗？”
辛眠没搭理他，从草木乾坤戒里取出那张蛟龙皮。
“算我欠你的。”她对卫栖山说，“日后会还。”
“不……”
卫栖山话还没说出口，辛眠已经转过身去了传送法阵处。
他沉默，望着辛眠瘦削的背影，心头又泛起细密的刺痛，顺着血液渗到了指头尖。
你不欠我的。
辛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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