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谷的风像刀子,卷着雪沫,狠狠刮过季淮安皲裂的脸颊。他却感觉不到痛,怀里的人早已冰冷僵硬,言翊清的头无力地枕在他的肩窝,曾经流转着万千谋略的眸子紧闭着,长睫覆着霜雪,唇边一点暗红,是他余生无法挣脱的梦魇。
七天七夜。体温散尽,风雪穿透残破的玄甲,刺入骨髓。江山万里,没了怀中这个人,不过是一片死寂的坟场。
意识沉沦的尽头,是无边混沌里唯一的光——星月清辉流转的幽谷。一位白衣老者背对着他,身影萧索如亘古寒松。
“逆天改命,需付半数阳寿为祭。纵使重来,天命难违,结局也未必如你所愿。”老者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丝悲悯,“淮安,你可甘愿?”
季淮安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上,沙砾嵌入皮肉,声音嘶哑,字字泣血:“师尊!只要能换他一命,挫骨扬灰,永堕无间……弟子,无怨无悔!”
剧痛!
是灵魂被生生撕扯、碾碎又仓促拼合的尖锐痛楚,瞬间攫住季淮安的五脏六腑。他猛地睁开眼,刺目的红光灼得他瞳孔骤然收缩。
铺天盖地的红。织金的龙凤呈祥红帐沉沉垂下,流苏在眼前轻晃。空气里弥漫着甜腻到令人窒息的合欢香,混杂着酒气与陌生脂粉的气息。身下是柔软的锦被,身上……是大红绣金的繁复喜袍?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僵硬地转动脖颈,雕花窗棂外是沉沉的夜色,檐下高悬的大红灯笼摇晃着,将斑驳的光影投在窗纸上。丝竹喧闹、觥筹交错的祝酒声隔着厚重的殿门,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虚幻的、令人眩晕的喜庆。
不是落雁谷!不是战场!没有呼啸的风雪,没有刺鼻的血腥!
这是……十年前!他迎娶言国“四公主”言翊清的新婚之夜!
季淮安猛地坐起身,冷汗瞬间浸透内衫。狂喜如同熔岩般在血管里奔涌,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翊清!他的翊清就在外面!
指尖狠狠掐进掌心早已结痂的旧疤,尖锐的刺痛伴着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不是梦!滚烫的血,真实的痛感!他回来了!
“冷静…季淮安,你必须冷静!”他无声地命令自己,牙关紧咬,喉间尝到铁锈的腥甜。前世无数个孤枕难眠、锥心刺骨的寒夜画面在脑中炸开,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绝不能乱!一步错,满盘皆输。他深吸一口气,强迫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只余下帝王的冷硬与沉凝。
翊清……此刻就在门外。穿着那身他前世亲手为他披上的、沉重华丽的凤冠霞帔,顶着“言国四公主”的身份,像一个等待被拆穿的、脆弱的祭品。
“笃、笃。” 极轻的叩门声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季淮安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进。”
殿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夜风裹挟着残余的喧嚣涌入,吹得满室红烛的火苗剧烈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跃的巨影。
两名垂首敛目的侍女侧身让开。一道身影,在摇曳的红光里,缓缓步入这片刺目的猩红之中。
那人身量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却因那身繁复沉重、盘绣着百鸟朝凤的金线嫁衣而显出几分伶仃的脆弱。宽大的裙摆拖曳在猩红的地毯上,行走间环佩轻响,泠泠如玉碎。最惹眼的是头上那顶赤金点翠的沉重凤冠,垂下的细密珠帘流苏,如同朦胧的雨幕,将面容遮掩了大半,只余一点雪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颌,和那紧抿着、毫无血色、形状却姣好得惊人的唇。
季淮安的呼吸在瞬间停滞。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一点下颌上。前世掀开盖头后,那张惊鸿绝艳又带着冰刃般戒备的脸,与眼前这被珠帘模糊的轮廓瞬间重叠。
是他!言翊清!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灼烫的狂喜猛地冲上喉头,几乎让他失控地伸出手去。他死死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掌心被掐破的伤口再次渗出血珠,黏腻的触感和尖锐的痛楚强行拉回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殿下,” 一个捧着紫檀酒盘的侍女上前一步,声音细弱蚊蝇,“吉时已至,请殿下与公主……行合卺礼。” 酒盘上,两只金镶玉的酒杯并排放置,酒液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幽光。
季淮安的视线从那抹刺目的红上移开,落在酒杯上。象征同甘共苦、永结同心的合卺酒……他记得,前世这酒辛辣异常,翊清饮下时,被珠帘遮掩的眉头曾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畏寒,更受不得这等烈酒灼烧肺腑。
“酒撤了。” 季淮安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瞬间冻结了殿内本就稀薄的空气。
侍女们猛地抬头,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错愕和茫然。撤…撤掉合卺酒?这于礼不合!从未听闻!
“殿…殿下?” 捧酒的侍女声音发颤。
“没听清?”季淮安的目光冷冷扫过,如同实质的寒冰,“公主远道而来,北域苦寒,易伤玉体。这合卺酒过于凛冽,撤了。换两盏暖身的雪参汤来。”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要滚烫的。”
侍女们被他眼神中的冷意慑住,哪里还敢多言,慌忙低下头:“是!奴婢遵命!” 捧着那盘象征意义非凡的酒,几乎是踉跄着退了出去。
殿门再次合拢,将最后一丝外界的声息隔绝。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甜腻的合欢香气,以及……两个隔着摇曳珠帘与厚重嫁衣、彼此呼吸都清晰可闻的人。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蜡。季淮安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珠帘之后,一道冰冷而警惕的目光正穿透缝隙,牢牢锁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带着不解,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被逼入绝境的戒备。
他抬步,朝着那抹刺目的红走去。靴底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无声无息。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言翊清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终于,他在他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无声却沉重的压迫感,将周围的光线都压暗了几分。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缓缓抬起,伸向那垂落的珠帘。那手,修长有力,指节处是常年握剑磨砺出的硬茧,此刻的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小心翼翼的缓慢。
言翊清的心跳骤然停止,随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耳欲聋。喉间包裹的鲛绡纱仿佛瞬间勒紧!来了!要来了!身份即将暴露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指尖在宽大的袖中冰冷僵硬,几乎失去知觉。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等待着那决定生死的触碰。
带着薄茧的指尖,终于轻轻触碰到了冰冷的珠串。细微的凉意透过珠帘传来。
季淮安凝视着那在珠帘晃动间若隐若现的、紧抿的唇。前世的记忆汹涌而至——这唇曾在他受伤时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线,也曾在他怀里被**染上惊心动魄的嫣红,最终却在落雁谷的风雪中变得冰冷苍白……
指尖微微用力,拨开第一串珠帘。
清脆的珠玉碰撞声,在死寂的殿内炸开,如同冰棱坠地。
季淮安的手指稳稳地拨开第一串珠帘,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缓慢。冰凉的珠串滑过指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言翊清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喉间的鲛绡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紧了他的呼吸。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带着薄茧的指尖,离他脆弱的伪装越来越近。宽大袖袍下的手,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只剩下灭顶的恐惧和……一丝荒谬的、等待审判的绝望。
珠帘被一层层分开。烛光跳跃着,终于毫无遮挡地映亮了珠帘后的面容。
凤冠的沉重金饰下,是一张足以令满室华光失色的脸。肌肤胜雪,欺霜赛玉。长眉斜飞入鬓,带着一丝不属于闺阁女子的英气,此刻却因紧绷而显得格外冷冽。鼻梁挺直,唇色极淡,紧抿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倔强。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季淮安,里面翻涌着戒备、惊疑,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狠戾。
这张脸,季淮安在无数个血色的梦境里描摹过、亲吻过、也眼睁睁看着它失去所有生机。此刻,活色生香地就在眼前,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防备。
巨大的冲击让他呼吸一窒,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将人狠狠揉进怀里,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的温热。前世落雁谷的风雪似乎又刮进了骨髓,刺得他心口剧痛。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上。前世,这唇被合卺酒辣得微微蹙眉的模样,清晰如昨。
“怕冷?”季淮安的声音低沉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的视线并未移开,仿佛要穿透言翊清冰冷的外壳,直抵他灵魂深处。
言翊清心头猛地一沉。他知道了什么?还是在试探?他强迫自己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声音刻意压得低柔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也冰寒:“北域风霜,名不虚传。殿□□恤。” 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
季淮安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那弧度极浅,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转瞬即逝。他不再言语,只是抬手,伸向言翊清头上那顶沉重的凤冠。
言翊清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几乎要本能地后退格挡。暴露!一旦凤冠卸下,男子束发的样式将无处遁形!
然而,季淮安的手并未去解那些繁复的金钗,而是稳稳地托住了凤冠的底座。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又奇异地没有弄疼他分毫。
“既是体恤,”季淮安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言翊清的耳廓,让他颈后的寒毛瞬间炸起,“这东西,戴着也是受罪。” 话音落,他手腕微一用力,那顶象征尊贵与束缚的赤金点翠凤冠,竟被他稳稳当当地……托了下来!
沉重的压力骤然消失,言翊清只觉得头顶一轻,紧绷的神经却丝毫不敢放松。满头青丝如瀑泻落,瞬间铺满了肩背,几缕发丝滑过脸颊,带来微痒的触感。少了凤冠的压制,那张脸的轮廓更显清晰,英气与昳丽交织,冲击力更强,也……更不像一个娇柔的公主。
空气仿佛凝固了。言翊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耳膜。他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季淮安身上,等待着那致命一击的降临——揭穿身份,然后呢?是当场格杀?还是沦为阶下囚,成为言国最大的耻辱和筹码?
季淮安的目光沉沉地扫过他散落的乌发,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最后落在他喉间那包裹得严实、却依旧能看出些许起伏轮廓的鲛绡纱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仿佛能穿透层层伪装。
言翊清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
他几乎要闭上眼,等待命运的审判。
然而,季淮安只是随意地将那顶价值连城的凤冠放在一旁的红木案几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言翊清脸上,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锐利的审视从未存在过。
“坐。”季淮安指了指铺着大红锦缎的床榻边沿,自己则转身走向旁边的紫檀圆桌。
言翊清僵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这……算什么?不揭穿?还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他依言走到床边,却没有坐下,身体依旧紧绷如弦。
这时,殿门再次被轻轻叩响。方才退下的侍女端着托盘回来了,上面是两只热气腾腾的白玉碗,浓郁的参香瞬间冲淡了殿内甜腻的合欢香。
“殿下,雪参汤好了。”侍女的声音带着敬畏,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桌上,迅速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无形的压力碾碎。
季淮安端起其中一碗,走到言翊清面前。白玉碗壁温润,里面琥珀色的汤汁散发着氤氲热气。
“喝了。”他将碗递过去,语气是命令式的,不容拒绝。
言翊清看着那碗汤,又抬眼看向季淮安。烛光下,季淮安的脸部轮廓深邃而冷硬,眉宇间是久居上位的威仪,眼神却深不见底,让人完全无法揣测其意。这汤……会不会有问题?毒药?迷药?
“怕有毒?”季淮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笑一声,转而手腕一转,竟直接将碗沿凑到自己唇边,仰头喝了一大口。滚烫的汤汁滑入喉间,他面不改色,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即,他将碗重新递到言翊清面前,碗沿上还沾着一点湿润的痕迹。
“暖身的东西,别多想了。”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言翊清看着碗沿那点湿痕,心头掠过一丝极其怪异的感觉。这举动……太过反常。一个刚刚迎娶敌国“公主”的太子,在新婚之夜,撤掉象征盟约的合卺酒,亲手为新娘卸下凤冠,还……共饮一碗汤?这绝非季国太子季淮安传闻中冷酷铁血的作风。
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碗汤。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碗沿上那点微湿的温热,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收回手指,只用指腹紧紧扣住碗壁。温热的触感透过白玉传来,驱散了些许指尖的冰凉。
他垂下眼帘,避开季淮安那过于迫人的视线,凑到碗边,小口啜饮。滚烫而略带甘苦的参汤滑入喉咙,瞬间带来一股暖流,蔓延向冰冷的四肢百骸。紧绷的神经在这突如其来的暖意下,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松懈。
一碗汤见底,身体深处都暖了起来。言翊清放下碗,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季淮安却已转身走开,只丢下一句:
“歇着吧。孤去书房。”
高大的身影没有丝毫留恋,径直走向殿门。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彻底隔绝了内外。
偌大的寝殿,红烛高烧,锦绣堆叠,只剩下言翊清一人。
他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白玉碗的温热,鼻尖萦绕着雪参汤的余香,耳边却回响着季淮安最后那句冰冷平淡的“歇着吧”。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猛地涌上,双腿竟有些发软。他踉跄一步,跌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榻边沿。
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喉间。鲛绡纱包裹下的喉结,正因剧烈的心跳而微微起伏。
没被发现?还是……他知道了,却暂时按兵不动?后者的可能性让言翊清遍体生寒。季淮安,这个传闻中杀伐果断、心思深沉的北域战神,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环顾这间华丽却冰冷的新房。红烛摇曳,将他的影子孤独地投在墙上,拉得很长。这满目的猩红,此刻看来,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牢笼,而他,就是那只刚刚飞入笼中、前途未卜的困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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