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探案录》之《糖饼杀局》
第一章:甜腻的死亡
第一节:笑面寿星
张德贵老爷子是在他六十大寿的宴席上笑着断气的。
万历二十年的这个秋夜,北京城赵府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府邸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前来祝寿的宾客衣冠楚楚,笑语喧哗,将这深秋的凉意都驱散了几分。今夜是京城富商张德贵的六十大寿,这场筹备数月之久的寿宴,已然成为京城达官贵人的一件盛事。
那笑容凝固在他油光满面的脸庞上,如同工匠用最锋利的刻刀,趁着红蜡油尚未冷却时狠狠摁下的印记,深刻而诡异。他的嘴角夸张地咧开,露出被多年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眼角的鱼尾纹如蛛网般层层堆叠,几乎要淹没那双平日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这一刻,这张脸成了喜庆与恐怖的交汇点,生与死在瞬间完成了交割,将一场本应欢庆的盛宴变成了永恒的噩梦。
厅堂之内,十六盏鎏金琉璃灯高悬梁下,每盏灯内燃着十二支上等红烛,烛火透过五彩琉璃,将整个厅堂映照得流光溢彩,金碧辉煌。灯光投射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反射出模糊而晃动的倒影,仿佛有无数幽灵在底下窃窃私语。梁柱上缠绕着大红绸缎,每一根柱子上都贴着鎏金的寿字,那寿字的每一笔每一画都透着精心与奢靡。
厅堂正中央悬挂着巨幅百寿图,用金线绣就的一百个不同字体的寿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诉说着对长寿的无尽渴望。图下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八仙桌,铺着大红缎面桌围,上面摆放着各式精美绝伦的寿礼:玉雕的寿桃、金铸的寿星、象牙雕的八仙过海,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在烛光下闪烁着冷冽而昂贵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富足气息。肥鸡炖鸭的油腻肉香与陈年花雕的醇厚酒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浓重而令人头晕目眩的暖流;油炸点心的甜腻焦香与清蒸鲥鱼的鲜美互相缠绕,勾起人最原始的食欲;女眷们发间衣袂飘散的淡淡脂粉香和薰香,与男宾们身上的汗味、烟草味混合,形成一种复杂而浓烈的盛宴氛围,几乎凝成实质,压在每个人的鼻腔和胸口。
侍者们穿着崭新的青色家丁服,前襟和后背都绣着精致的寿字纹样,如训练有素的游鱼般在席间穿梭。他们手中托盘里的佳肴更迭不休,从时令鲜蔬到山珍海味,无一不展示着赵家的财势。一道鸽子蛋炖燕窝刚被端上,紧接着就是红烧熊掌;蟹粉狮子头的香气还未散去,清蒸黄河鲤又已上桌。银质餐具在烛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与温润的玉筷和细腻的瓷器和鸣出一曲奢华的交响。
张德贵,这位今日的寿星公,如弥勒佛般端坐在主位之上。他身着特地为此寿辰定制的绛紫色万字不断头纹样锦袍,用的是苏州最新的织锦工艺,在灯光下不同角度会显现出微妙的光泽变化。腰间系着镶有和田美玉的锦带,那玉璧温润通透,一看便知价值连城。他那一双肥厚的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绿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富贵与权势。
他那硕大的身躯将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填得满满当当,一连串的敬酒祝寿让他面色愈发红润,像刚出蒸笼的寿桃,泛着不自然的油亮光泽。酒精的作用下,他的眼神开始有些涣散,但嘴角的笑容却越发张扬,享受着这众星捧月的时刻。
“赵员外真是福寿双全,羡煞旁人啊!”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右侧席间传来,那是城东绸缎庄的刘掌柜,他举着酒杯,满脸堆笑,眼角挤出数道谄媚的皱纹,仿佛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一句未说出口的恭维。
紧接着,更多奉承话如潮水般涌来,一浪高过一浪:
“瞧瞧员外这气色,再活一个甲子也不在话下!到时候还得再摆一次百岁宴,我等定然再来叨扰!”
“张老爷不仅是经商奇才,教子有方更是令人钦佩。听闻大公子今秋乡试又中了举人?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我等日后还要多多仰仗员外提携……城南那批丝绸的价钱,还望员外高抬贵手……”
“要我说,员外这偌大的家业,再兴旺个六十年也不成问题!到时候怕是这北京城的半条街都是您老人家的了!”
溢美之词如同最香醇的美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张德贵的耳中,让他熏熏然,笑容也越发夸张得意。他显然极为受用这一切,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滚圆的肚腩,另一只手举着酒杯,不时地点头回应,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坐在他左侧的是赵夫人王氏,身着暗红色绣金牡丹锦衣,头戴赤金头面,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眉眼间的一丝倦怠和疏离。她嘴角保持着得体微笑,偶尔点头应和,但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却不自觉地绞着手中的丝帕,透露出与这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的紧绷。她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全场,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早已对这场合感到厌倦。
右侧是妾室柳氏,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穿着水红色绣缠枝莲的襦裙,料子轻薄贴身,勾勒出年轻窈窕的身段。发间簪着点翠步摇,金丝缠绕着翠羽,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妆容艳丽,眼波流转间自带风情。她笑靥如花,不时为张德贵布菜斟酒,动作轻盈柔媚,那双白皙纤手每次递上酒杯时,都会若有似无地擦过张德贵肥胖的手背,引得老翁哈哈大笑,浑厚的笑声震得桌上的杯盏都微微发颤。
柳氏的这般作态,引得席间不少男客暗地里投来欣赏的目光,也有几位女眷不屑地撇嘴,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管家张安垂手侍立在主桌后方,年约四十,面容精瘦,眼神锐利如鹰,时刻关注着宴席的进程。他穿着一身深褐色直身,外罩一件玄色比甲,整个人显得干练而精明。他不时对远处的仆役做出细微的手势,一个眼神就能让侍者心领神会,确保杯中之酒永不干涸,盘中菜肴永远热气腾腾。然而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视线偶尔会与柳氏有瞬间的交汇,那眼神复杂难明,藏着远超主仆关系的默契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宴席已进行到**,桌上的螃蟹壳堆成了小山。正是蟹肥菊黄的季节,这些从阳澄湖快马加鞭运来的大闸蟹,个个膏满黄肥,是张德贵最爱的时令美味。他面前已经堆了四五只空壳,此刻正拿着一只肥美的母蟹,熟练地掰开蟹壳,金黄的蟹黄顿时溢出,沾了他满手。他毫不在意地吮吸着手指,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老爷最是懂得吃蟹,”柳氏娇声道,又为他斟满一杯烫得正好的花雕酒,“这蟹性寒,须得配这黄酒才不伤身。”
张德贵哈哈大笑,声音洪亮:“就你会疼人!”他接过酒杯,又是一饮而尽,酒精和美食让他面色更加红润,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似乎注意到了席间某一瞬间的静默,或许是大家都沉浸于美食之中,他举起再次被斟满的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声音洪亮,带着酒足饭饱后的满足与沙哑:“诸位!诸位高邻亲友赏光,老夫感激不尽!今日备下这些粗茶淡饭,承蒙不弃,诸位定要尽兴,不醉不归!来,满饮此杯!”
他率先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沿着肥胖的下巴滴落在华贵的锦袍上,留下深色的、酒香四溢的印记。或许是喝得急了,或许是过于兴奋,几声粗嘎的笑声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那笑声浑厚而富有感染力,让席间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气氛再次达到顶点。
然而那笑声却在最高亢处猛地卡住,像是被人猝然扼住了咽喉。
欢笑声还在厅堂中回荡,但主位上的异常已经引起了最近几位客人的注意。张德贵举着空杯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成一种怪异的面具。另一只手猛地抓向自己的喉咙,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如蚯蚓盘踞。那动作突兀而猛烈,与他方才的慵懒满足形成骇人的对比。
他那张方才还红润得发亮的脸庞,颜色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可怕的变化——健康的红润急速褪去,被一种骇人的青紫色所取代,那青紫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来,爬满他的脸颊、额头,甚至向脖颈蔓延,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从他体内向外侵蚀。
他脸上的笑容还僵硬地保持着,但那双被肥肉挤压的眼睛却惊恐地瞪圆了,瞳孔因突如其来的极致痛苦而剧烈收缩,倒映着眼前摇曳的烛光和宾客们惊愕茫然的脸庞。他似乎想呼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离水的鱼般徒劳地张合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只能发出更加急促而绝望的“嗬嗬”声。这声音嘶哑而恐怖,完全不似人声,更像是从破旧风箱中挤出的最后叹息。
“员外?”离得最近的柳氏最先反应过来,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惊恐。她手中的玉筷“啪”的一声掉在桌上,碎裂成几段,那清脆的断裂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大厅中显得格外刺耳。
管家张安一个箭步冲上前,身手敏捷得不像个管家:“老爷,您怎么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那双总是精于算计的眼睛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他试图扶住张德贵摇晃的身躯,但那肥胖的身体重得超乎想象。
“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那只精美的白玉酒杯终于从张德贵僵直的手指间滑落,摔在青砖地上,碎片和残酒四溅,如同炸开的冰花,在烛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这声响如同一个信号,瞬间击碎了宴席上虚假的繁华。
死寂。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厅堂,骤然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所有声音——谈笑声、咀嚼声、奉承声、丝竹声——全都消失了。每个人都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凝固,转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主位上那个正在发生恐怖变化的寿星。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瞬都充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只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张德贵喉咙里发出的越来越微弱的“嗬嗬”声,那声音如同钝锯在拉扯每个人的神经。
一些细微的声音在这死寂中变得异常清晰:某位女眷倒吸冷气的声音,酒杯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的声音,甚至远处厨房隐约传来的炒勺声,此刻都像是被放大了数倍。
下一刻,那短暂的死寂被更猛烈的声浪冲破。
“啊——!”一声尖锐高亢的女声尖叫划破了凝滞的空气,如同利刃刺破绸缎,来自席间一位年轻的女眷。这声尖叫充满了纯粹的、未经掩饰的恐惧,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人压抑的恐慌。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顿时激起千层浪。
更多的惊叫、惊呼、哭喊声爆发出来,桌椅被仓惶后退的人群撞倒,杯盘碗碟哗啦啦摔碎一地,汤汁酒液四处飞溅。一碗热气腾腾的鱼翅羹被打翻,粘稠的汤汁缓缓流淌,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方才还井然有序的宴席现场,顿时乱作一团。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惊惶四顾,推搡着,尖叫着,试图远离那恐怖的中心。狭窄的过道瞬间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群,有人被绊倒,有人被踩到,哭喊声和咒骂声混杂在一起。
女眷们花容失色,有的用手帕掩口,眼睛瞪得溜圆;有的直接瘫软在椅子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更有甚者开始歇斯底里地哭泣,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晕开,形成一道道黑色的泪痕。男客们也是面色发白,有人试图维持秩序,声音却颤抖得不成样子;有人下意识地起身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还有人目瞪口呆,仿佛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具正在失去生机的躯体。
“怎么回事?!”
“员外!员外您挺住啊!”
“快!快叫大夫!快去请郎中啊!快去!”
“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是不是噎着了?快拍拍背!”
“让开!都让开!透透气!”
混乱中,几位胆大的男客试图上前帮忙,但都被张德贵此刻恐怖的模样吓得不敢靠近。他的脸色已经由青紫转为死灰,那双瞪圆的眼睛开始上翻,露出大片的眼白,在烛光下泛着瓷器的冷光。他的嘴唇完全变成了紫黑色,微微张开,隐约可见舌根也呈现出不自然的深色。
突然,张德贵庞大的身躯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手脚不受控制地痉挛,撞得桌面砰砰作响,碗碟纷纷震落。那阵抽搐来得猛烈,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了他的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疯狂地扭动,展现出生命最后时刻的可怖挣扎。他的头猛地向后仰去,重重地撞在太师椅的靠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接着又向前扑倒,额头险些撞到桌沿。
这场景更加刺激了已经惊恐万分的宾客,更多的人开始向门口涌去,场面几乎失控。一些较为镇定的人试图阻止这种盲目的奔逃,生怕造成踩踏,但收效甚微。恐惧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抽搐持续了约莫十几次呼吸的时间,那短暂而又漫长的十几秒,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如同来时一样骤然停止。
所有的动作都消失了。
张德贵庞大的身躯彻底瘫软在太师椅中,脑袋无力地歪向一侧,嘴角残留着一丝白沫,混合着尚未干涸的酒液和些许蟹黄的残渣。那双眼睛完全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无物,直直地望着厅堂顶部彩绘的藻井,仿佛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常人无法理解的存在。最后一丝生机从他死灰色的脸上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僵死的、凝固的蜡像质感。烛光投在那张脸上,竟然反射出一种类似金属的冷硬光泽。
唯有那张咧开的、僵硬的笑容还残留在脸上,与此刻死亡的恐怖景象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仿佛死神在他生命最后一刻,同他开了一个极端恶劣又冰冷的玩笑。那笑容曾经代表着欢乐与满足,此刻却成了恐怖与诡异的象征,深深地烙印在每个目击者的脑海中,将成为他们今后无数个夜晚的梦魇。
他就这样,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在他六十大寿最喧闹喜庆的时刻,在美酒佳肴的环绕之中,保持着那可怖的笑容,彻底没了声息。
浓烈的酒肉香气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此刻却混合了打翻的菜肴、泼洒的酒液、女眷们失禁的尿骚味、被打翻的香炉里飘出的檀香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从死亡身躯上悄然散开的冰冷气息,变得甜腻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令人作呕。这种复杂的气味如同实体般缠绕着每一个人,提醒着他们刚刚目睹的恐怖一幕。
喜庆的寿宴,转眼已成陈列着精美食物和破碎器皿的修罗场。烛火依然明亮,却再也照不亮寿星那双空洞的眼睛,只能在每个人惊惶失措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仿佛连光线都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而颤抖。华丽的装饰、昂贵的礼物、精美的食物,此刻都失去了意义,成了这场死亡盛宴的荒诞背景。
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但这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被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和压抑的抽泣声所吞噬。厅堂之外,秋夜依旧凉爽宁静,繁星点点;厅堂之内,却已是人间地狱,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一切。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厅堂的角落,一位穿着素净青衣的年轻女子微微蹙起了眉头。她的衣着简单,与这奢华场合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清冷气质。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牢牢锁定在那具刚刚失去生命的躯体上,眼神冷静得与周遭的恐慌格格不入。那目光中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专注的、近乎冷酷的观察力,仿佛在阅读一本深奥的医书,而不是在凝视一具刚刚猝死的尸体。她的右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左手腕上的一个木质手串,那是由各种药材打磨而成的小珠串成的,散发着淡淡的、与这宴会氛围截然不同的清苦药香。
在这片混乱与死亡之中,她像是一座孤岛,静默而警觉,仿佛早已预见到这场盛宴的结局,又仿佛正在心中默默开始一场无人知晓的探案。她的存在,与这富丽堂皇的厅堂、与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与这弥漫的恐怖氛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引人深思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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