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里那股毒发时的灼烧感尚未完全散去，五脏六腑仿佛还蜷缩在剧烈的绞痛中，萧景琰猛地从龙床上弹坐起来，冷汗已浸透了丝质的中衣。他大口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胸腔剧烈起伏，眼前似乎还晃动着偏殿那摇曳的、映照着血光的残烛。
触目所及，不再是阴冷破败的囚室。明黄色的帐幔低垂，绣着繁复的九龙戏珠纹样，在透过窗棂的晨曦微光中泛着柔和而威严的金芒。身下是宽大坚实的紫檀木龙床，锦褥柔软温暖，空气中弥漫着安神定魄的龙涎香，而非记忆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霉腐气。
他……这是在哪里？
萧景琰下意识地抬起双手。这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皮肤紧致，没有丝毫长期囚禁留下的污垢和伤痕。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温热富有弹性，不再是前世最后那段时间的冰冷枯槁，形销骨立。
这不是梦？那股濒死的绝望太过真实，顾云瑾染血的面容和那句“不怪你”犹在耳边！
他猛地掀开锦被，赤足踏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上，几步冲到殿内那面光可鉴人的巨大琉璃镜前。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冷峻、充满帝王威仪的面容——眉飞入鬓，凤眼深邃，虽因刚刚的惊悸而略显苍白，却难掩属于二十二岁年轻帝王的锐利与生机。
这不是他二十八岁服毒自尽前的模样！这是……他刚登基不久时的样子！
仿佛为了印证这不可思议的猜测，殿外传来一阵轻微却规律的脚步声，随即是一个小心翼翼、带着十足恭敬的年轻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卯时初刻了，可要起身准备早朝？”
这个声音……
萧景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小四子！是那个对他忠心耿耿，却在前世被他视作理所当然、动辄斥责，最后因不肯屈从萧景辰、不肯吐露所谓“密谋”而被严刑拷打至死，死状凄惨的小太监福安！他还活着！活生生地站在门外！
巨大的冲击让萧景琰身形微晃，他扶住冰凉的镜框，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翻涌的心潮平复下来，用尽可能平稳、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应道：“进来。”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青色太监服、眉眼清秀、举止谨慎的少年低眉顺眼地端着脸盆和漱具走了进来，正是年轻的小四子。他动作麻利地将东西放好，然后垂手侍立一旁，习惯性地微缩着肩膀，等待着陛下或许会有的不耐斥责或是冷漠的无视。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萧景琰长时间、复杂难辨的注视。那目光不再是以往的冰冷疏离，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失而复得的庆幸，以及……深不见底、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愧疚。
小四子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心里直打鼓，忍不住偷偷抬眼觑了一下，正对上萧景琰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吓得他立刻又低下头，心脏怦怦直跳：陛下今日……眼神怎地如此骇人？像是要把他看穿似的。莫不是自己昨夜当值打了瞌睡，被发现了？
“现在……是景和几年？几月？”萧景琰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试探性的不确定。
小四子虽觉这问题古怪至极，但仍恭敬回答：“回陛下，是景和元年，九月初七。”
景和元年……九月初七……
萧景琰的脑中飞速运转，前世的记忆碎片疯狂涌现、拼接。景和元年九月……是了！正是顾云瑾率军大破北狄，凯旋还朝，即将抵达京城的日子！而就在今日早朝，以兵部尚书为首的一干文臣，将会以“顾将军功高震主，恐非国家之福”为由，联名上奏，请求他将顾云瑾明升暗降，剥夺京畿兵权，遣回边疆镇守！
前世，他正是在这种“劝谏”下，心生猜忌，采纳了这看似“稳妥”的建议，亲手将最忠诚的臂膀推开，也为日后君臣离心、悲剧酿成埋下了最初的祸根！
一股混杂着狂喜、后怕、决绝的激流瞬间冲遍了四肢百骸！
重生！他竟真的重生了！重生回了悲剧尚未发生，一切还来得及挽回的起点！
是老天爷听到了他临死前血泪的祈求？还是……云瑾那傻小子，用他那条命，换给了他这逆天改命的一线生机？
镜中的年轻帝王，眼底最初的迷茫和脆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地狱淬炼后的冰冷清醒和坚如磐石的意志。前世的悔与恨，此刻化作了熊熊燃烧的斗志，灼烧着他的灵魂。
萧景琰，你既得此机缘，若再重蹈覆辙，那便真是枉费了云瑾那一声“不怪你”，枉为人君，枉活此生！
他转身，不再看镜中的自己，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明亮的天色。晨曦穿透薄雾，洒在琉璃瓦上，映出一片璀璨的金辉。这失而复得的江山，这重来一次的生命，还有那个他亏欠最多、誓要牢牢护住的人……这一次，他绝不放手！
“更衣。”萧景琰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比以往多了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准备上朝。”
“是！”小四子连忙应声，手脚利落地取来那套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玄色绣金龙朝服。虽然觉得陛下今日气场格外不同，似乎……更冷硬，也更决绝，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威压，但他不敢多问，只愈发小心地伺候着。
在穿戴整齐的过程中，萧景琰的脑中已然飞速盘算起来。今日朝堂，将是他扭转乾坤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他不仅要留下顾云瑾，更要借此机会，狠狠敲打那些心怀鬼胎之人，明确告诉他们——他萧景琰，不再是那个可以被轻易左右、敏感多疑的年轻皇帝了！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无论是急不可耐的萧景辰，亦或是那个隐藏在幕后，前世一步步将他推向深渊的黑手……萧景琰眼神一寒。无论你是谁，藏得有多深，这一世，朕定会将你揪出来，让你付出代价！
当十二旒白玉珠冕冠沉沉地戴上的那一刻，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神彻底沉淀，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他看向镜中那个身着帝王冕服、威仪天成、目光锐利如鹰隼的自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势在必得的弧度。
前世的萧景琰已经死了，死在那个血色的夜晚。
从现在起，他是重生的景和帝，是为赎罪而来。
“摆驾金銮殿。”
萧景琰拂袖转身，玄色龙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迈步向外走去，步伐沉稳，背脊挺直如松，每一步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小四子连忙小步跟上，看着陛下陡然间变得高大而充满压迫感的背影，心里暗暗咂舌：奇了怪了，今天的陛下，好像……格外有气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过，不知怎的，这样的陛下，反而让人觉得……有点踏实？他赶紧晃晃脑袋，把这大不敬的想法甩出去，专心盯着脚下的路。
殿门大开，清晨的阳光倾泻而入，为萧景琰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久违的、象征着生机与希望的光亮。
金銮殿上，等待他的，将是重生后的第一场硬仗。而他，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銮驾仪仗早已候在殿外，旌旗招展，侍卫肃立。萧景琰沉稳地登上御辇，目光平静却锐利地望向那座象征着权力核心的金銮殿。他知道，此刻的殿内，那些或忠或奸的臣子们，必定早已各怀心思，等待着看他这位年轻帝王，在面对“功高盖主”的功臣时，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尤其是他那“好皇弟”萧景辰，此刻想必正暗自得意，等着看他再次做出“自断臂膀”的蠢事吧？
萧景琰嘴角噙起一丝冷冽的笑意。
那就让他们，好好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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