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浓黑的渍。
厢房的门开了,江兰屿回头。
林清樾站在程梘禾身边,月桦拎着她的书箱。她发髻利落,簪着名贵的钗环,眼睛红肿,即使敷了粉也未能全然遮掩,看样子是哭了很久,唇上一点胭脂才勉强提了些气色。
程梘禾正柔声的哄着她。
江兰屿收回目光,污损的纸已无用,他搁置一旁,重新蘸墨,从头抄写:“我很清醒,若这是你的破局之解,我不会助你行事,我不想牵连她。”
君绾玉什么都没说,已将圆桌收拾妥当。
安抚好林清樾,程梘禾脸上方才的和善瞬间敛去,板起脸,语气强硬对江兰屿道:“今日之事,清樾已与我解释清楚,我是关心则乱,有些气糊涂了,你是我的儿子,护着妹妹也要顾及姑娘名节,莫存非分之想!还跪着做什么?回去拿书,去学堂。”
月桦将书箱递给春雨,春雨也是十愿轩伺候的老人了:“莫让小姐淋了雨。”
常青斋靠近外院,江兰屿只来得及回去拿了书便往学堂赶。
下学时,雨势转小,林清樾走得格外慢,忽地停住,翻看书箱:“春雨,我最喜欢的狼毫笔好像落下了,你帮我取来吧。”
她又抬手摸了摸发髻:“哎呀,表姑母今天送我的钗也不知掉在何处了,你们分头沿路仔细找找。”
春雨心知这是小姐要支开众人,无奈暗叹,面上却肃然吩咐:“都愣着做什么?按小姐的吩咐去做事。”
随行的人都知道,春雨是月桦之下夫人最倚重的侍女,无人敢怠慢,纷纷照做。
春雨并没有去拿狼毫笔,只唤了旁人代劳,自己则绕道藏在假山后。
果不其然,待众人走远,林清樾便转向男学堂的方向。
春雨正欲跟上,却猛地被人撞得踉跄几步,抬眼,是个极美的陌生女子,穿着婢女服饰,脸上带笑。
江府什么时候招了这么漂亮的婢女?春雨警惕发问:“你是哪个院伺候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女子靠近她几步,正欲答话,春雨只觉后颈剧痛袭来,眼前哪里还有美人在,她连惊呼都未及发出,便软倒在地。
君绾玉此时卸去了易容的疤痕与黄蜡,露出真容,她朝林清樾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
林清樾撑着伞在雨幕中等了一会,并未看到有人出来。
君绾玉已踱至她身侧,盯着她的眼睛:“芙蓉不及美人妆。”
林清樾亦打量着这不速之客,回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君绾玉笑意更深:“夫子今日拖堂了,你在等谁呢?”
林清樾轻咬嘴唇,视线投向男学堂门口:“在等哥哥。”
“学堂上的三位公子,都是你的哥哥。” 君绾玉嗔怪似地摇头,“果然,漂亮的女人最会骗人了。”
林清樾镇定回应:“姑娘才貌出众,却扮作侍女混入江府,所图非小吧?我非江府小姐,怕是无法为你答疑解惑,姑娘不如趁此机会速速离去,若我此刻高喊,你可就插翅难逃了。”
“你倒是提醒我了。” 君绾玉一把掐住林清樾的脖颈,她手上微微用力,林清樾顿时感到呼吸困难,无法言语,脸色开始涨红,手上的伞也惊翻了。
君绾玉将自己的伞撑过林清樾的头顶:“你身边的人都被你支走了,猜猜,你得喊多久,才能穿透这嘈杂雨声把人引来?我无意伤你性命,就是想找你聊聊,你不要声张,可以办到吗?”
她怕手上的力道没个分寸,松开了手,伸出小拇指。
林清樾大口喘息,一边呛咳着一边笑出声来,这人都放开她了,既已松手,竟还要用孩童拉钩的把戏来约束她,真是荒谬!
见林清樾迟迟不行动,君绾玉开始威胁:“不答应?我现在就掐死你。”她作势要继续掐她的脖子。
林清樾无奈,终是伸出小指,勾住了君绾玉的。
君绾玉如愿以偿,俯身凑近,指尖虚点林清樾的喉咙:“他是哪一点让你这么喜欢?嗯?是因为他只对你好,你才误会了吗?”
林清樾拍开君绾玉的手:“你说的谁?”
君绾玉伸手探过林疏腰间,勾起红绳铜钱,在她眼前晃了晃:“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不要让自己变得狼狈不堪。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你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清樾从未听过粗俗之言,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你怎么骂人呢!”
她迎上君绾玉的眼睛,毫不退缩:“况且,你怎知阿屿非能主?非良木?和我并非志同道合之人,你以为我连善意跟好感都分不清楚?”
一个姑娘一旦动了恻隐之心,此刻对她来说是最危险的,这时她一定想‘挽救’他,使他觉悟,使他‘复活’重新做人,开始新的生活。
君绾玉挑眉,她弄清楚了,原来不是喜欢啊,是圣人之心发作,想要救赎。
她突然放轻松了,江兰屿是她计划中重要的一部分,她不能让任何人动摇他的心,原本准备了千万个妙计来解决林清樾这个麻烦。现在,一个都用不上了。
君绾玉站直了身体:“世家之人,果真还是和从前一样讨厌,满嘴的道义情怀,事事皆考虑世俗名利,老顽固们教出一群小顽固……”
“住嘴。”林清樾厉声打断,拔下头上的朱钗直指君绾玉,“你若再敢对我林氏先辈不敬,我便与你拼个同归于尽!”
君绾玉两指压在朱钗尖锐的一端,林清樾双手并用,死死握住钗身,她的手微微颤抖,眼神却决绝:“别动,我真的会下手的。”
因承受不住君绾玉指尖的力道,林清樾手中的钗被不断地压低再压低。君绾玉指尖一动,林清樾只觉眼前一花,朱钗已落入对方手中。
“有个傻姑娘和你一样,她由百姓养大,立志还恩,总想着涤荡这世间污浊,救天下苦难人于水火,可惜……”君绾玉摇头道,“过程很艰难,结果不尽如意。”
林清樾蹙眉反驳:“遇挫岂能轻言放弃?……”
君绾玉倏然逼近,轻轻将钗压在她唇上,打断她的话,继续诉说着那个傻姑娘的故事:“她试过很多路,讲道理,劫富济贫,助地方官员施仁政,可她很快就明白,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痛苦,也知道,在这吃人的世道,不装醉的下场。”
“后来,她拿起刀,”君绾玉比划着手,“开始杀,杀那些装聋作哑的醉鬼,杀那些蛀空根基的蠹虫,她以为杀尽,天下便自清,百姓也就有了好日子,”她叹息道,“可怎么杀的尽?如附骨之疽,剜去表皮,内里依旧化脓。”
“等她醒悟,为时已晚,她双手染满鲜血,再也洗不干净。她开始反省,终于让她找到了一条新路,只有变得比坏人更坏,只有握有绝对的力量,站在比之更高的位置,用他们最痴迷的权力、最害怕的方式去惩治,才能拯救天下苦难人!”
现在的君绾玉和刚才那个假笑的君绾玉不同,林清樾震惊于这番言论,却也不同意她的说法:“你这是什么矛盾的说辞?为天下邪恶之人正名?”
对于林清樾的质疑,君绾玉并不在意,将钗插回她发间:“你并不是现在就要知道这世界上的一切,迟早你会明白的。”
君绾玉手腕一勾,地上那把翻倒的油纸伞便“嗖”地一声飞入她手中,她握着伞柄,一转,伞内外积聚的雨水竟都被无形的劲力震散,飞溅开去。
“所以啊,”君绾玉将伞递向林清樾,她又恢复了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有我在,你的阿屿,是不可能和你志同道合的。”
林清樾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便不肯接伞。
君绾玉也不惯着,直接将伞丢在林清樾脚边,转身离去。
林清樾终究是遵守承诺没有喊人,她捡起伞,又在原地等了一会,才看到了男学堂门口陆续有人走出。
“小妹?”林疏庭一眼便望见了她,快步走来,撑伞的小厮急忙跟上,“你怎么独自在此?”
他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下人,眉头紧锁,伸手替她拂去肩上沾染的雨珠,“下人们呢?竟让你一人淋雨!”
江煦泽和江兰屿也快步赶来,江煦泽关切道:“清樾妹妹。”
江兰屿则略显疏离地颔首:“林小姐。”
林清樾一一见礼:“各位哥哥好。”
她上前挽上林疏庭的胳膊:“哥哥,表姑母送我的钗丢了,我心中实在不舍,便让她们分头去寻了。”
林疏庭握住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手怎么这样冷?”
他松开手,唤过捧着书箱的小厮,从中翻出一条崭新的披风,仔细为林清樾系好,“幸而表姑备了新的披风。一支钗罢了,那里值得让你在这里受这雨气,快随我回去。”
林清樾“嗯”了一声,她其实不冷,手心的冷汗是刚才和君绾玉对峙时惊出来的。
“卿才,你且先带清樾妹妹回十愿轩吧,寻钗之事不必挂心,我即刻多派些人手寻,定会给妹妹一个交代。”江煦泽吩咐了书童先回去禀告江笑庸。
林疏庭今年才过的冠礼,表字卿才,他点头,“如此也好,那就多谢了。”
林清樾叫上江兰屿:“阿屿也一同回十愿轩,表姑母不是说下学后就回去接着抄家规么。”
江煦泽诧异道:“又被罚了?”
江兰屿赧然一笑,点了点头。
“让卿才见笑了,除了马术,我这四弟其他都中规中矩,夫子罚过,父亲罚过,夫人罚他的次数更是最多的,我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林疏庭对江兰屿关注不多,真正注意到他时,江兰屿已被记在程梘禾名下,他对其第一印象便是“徒有其表”。
虽同在江府学堂,却资质虽平庸,还好江兰屿算得上勤勉,又泼得林清樾亲近,林疏庭这才多看他几眼。
三人一同回了十愿轩,江笑庸这几日皆留宿于此。晚膳时,程梘禾破天荒地允了江兰屿一同入席。
每人面前有一个小餐桌,桌上的菜品都是一样的,席间只有碗箸轻碰之声。
江笑庸温言询问林家兄妹长辈安好,又浅浅探讨了几句学术上的问题。
“卿才腹载五车,怪不得我那竖子总说你是他此生难得的知己良朋,是立志要追赶超越的目标,我原以为他是玩笑之言。” 江笑庸的目光带着几分赞许与欣慰。
林疏庭谦逊拱手:“表姑父谬赞,能与令郎相交,实乃晚辈之幸。”
江笑庸微微颔首,脸上笑意更浓:“如今世风浮躁,能潜心向学之人,愈发难得了。”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转向程梘禾:“夫人,泽儿将及冠,我欲让他随卿才回东都求学,若能中进士,也能耀我江家门楣,日后也可好好辅弼明儿。你意下如何?”
程梘禾放下银箸:“不若将三小姐也一起送过去,让我表哥好生教导,顺道替她觅个林家好儿郎做夫家,岂不两全其美?”
江笑庸微微一怔,并不在意程梘禾言语间的嘲弄,他沉思片刻认真道:“将泽儿送去,自是为了让他在学业上更进一层,日后能有所担当…… 女子求学,在当下虽也是常态,但华儿早已及笄,理应留在你身边侍奉待嫁。”
江兰屿心中冷笑,江笑庸这番话说的漂亮,落在不知情的外人耳中,只会赞他庶子庶女对嫡母孝心可鉴。
可事实呢?程梘禾虽不拘虚礼,那江桑华何曾来晨昏定省过?
江桑落出嫁时,程梘禾还阻拦过,已经为她物色了一个有上进心前途可期的寒门学子,只待来年登科便可谈婚论嫁,对方家世虽薄,但至少年纪相仿,夫妻间或可有些志趣相投。
然而,江桑落拒绝了。
江兰屿心知肚明,她没得选。若想不失父亲的宠爱,她只能按江笑庸的规划走。
况且,户部侍郎继室夫人的位置,终究比寒门新妇更诱人些,世人皆爱一步登天,一开始便站在山顶看风景,谁愿从头攀爬?
林清樾眸光微转,心中已有了主意,压低声音,学着程爝那苍老威严的腔调:“清樾,你可别像你表姑母那样,被我惯的无法无天……不许这个,不许那个……”
随即转向程梘禾,笑语嫣然:“表姑母,阿屿聪慧,可惜启蒙晚,若真能一起来林紫坊学个一年半载,您可就是教出两位状元郎的功臣了!陛下定会感念您为江山社稷培养出如此多英才,封个一品诰命夫人还不是迟早的事?到时武安侯爷再拿您做反面例子教训我,我可就有底气顶回去了!”
程梘禾被她的俏皮话逗笑了,打趣道:“你们听听,就属你这丫头最是古灵精怪,状元郎可没这么多,若你这两位表哥考取了,那疏庭怎么办?”
林清樾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了,我就受些苦,让哥哥再陪我多读几年了,毕竟也就只有我这个亲妹妹不嫌弃他了。”
林疏庭听她说完,无奈摇头。
江兰屿看着林清樾,嘴角也含着笑意。
这顿饭,吃的算是其乐融融。
对于江笑庸的提议,程梘禾也没有完全拒绝,她要写封信询问下林伯恩的意见。
因程梘禾心情尚佳,江兰屿免去了跪抄家规之苦。
林清樾借口房里闷,搬了几册书卷,在江兰屿抄写处静坐相陪,奈何她实在太困了,勉强撑到亥时,终是被丫鬟背回了厢房。
待江兰屿在十愿轩抄完家规,回到常青斋时已到了丑时。
他推开房门,脚步顿住。
屋内弥漫着一种陌生而甜腻的熏香,勾人心魄。
昏黄的烛光下,不止香薰勾人,床榻之上,侧卧着一个身影也勾人。
她大片光滑紧致的脊背裸露在外,仅挂着松垮的肚兜,腰肢以下随意搭着一条薄毯,光影中起伏的肌肤仿佛镀上了一层暖玉光泽。
江兰屿退了出去,确认是自己的房间无误,才重新踏入。
那股异香愈发浓烈地钻入鼻腔,喉间一阵莫名的干渴,腹中竟有一团火苗窜起。
床上的女子缓缓坐起身,她屈起一腿,一只手慵懒的支撑着下巴,发丝垂于脸庞,那只彼岸花玉簪重新挽着她一半的长发,另一半如瀑布般垂落肩头,雍容散漫的眸光落在门口僵立的江兰屿身上。
他比初在宛陵时长得更高了,发束歪了,一双眉眼紧皱着,闪着冰冷的光,似乎在强忍着什么,神色间莫名有几分野气。
江兰屿一动不动站在门口,声音寒凉沙哑:“君绾玉,你又在作什么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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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房中九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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