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厅里弥漫着浓重的松香和旧木地板被岁月烘烤出的特殊气味。巨大的落地镜将窗外涌入的晨光切割成无数晃动的菱形光斑,在空旷的地板上跳跃。边伯贤独自坐在角落那把冰凉的折叠椅上,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摊在膝盖上的剧本扉页——那上面印着《Singin’ in the Rain》略显褪色的烫金标题。
距离机场那次失控的风波已经过去整整两周,公司“半雪藏”的阴影却如同附骨之疽,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几乎能听见骨骼不堪重负的微响。他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卫衣,眼下淡淡的青色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印记,像两片不祥的淤痕。唯有那挺直的脊背,依旧倔强地维持着一个舞台王者最后的尊严线条。经纪人金成珉悄无声息地靠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伯贤啊,导演那边刚确定,女主角是白露,最近那部古装剧爆红的新人,势头很猛。”
边伯贤的视线没有离开镜中自己的倒影,只是下颌微微动了动,算是回应。镜子里那张脸依旧清俊,但曾经被无数粉丝狂热地称作“光”的明亮神采,如今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更像一盏在寒风中摇曳、油尽灯枯即将熄灭的残灯。镜面冰冷地映照着他此刻的狼狈与沉寂。
“吱呀——”
老旧的木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排练厅紧闭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喧腾热浪裹挟着笑语声浪瞬间涌入,打破了方才几乎令人窒息的凝滞空气。
“露姐!道具组那边急问,雨伞到底要古典竹骨的还是金属柄的?他们等着下单呢!”助理小圆的声音清脆而急切,带着点手忙脚乱的慌张。
“笨!”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干脆利落地截断了询问,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当然是竹骨!1952年的好莱坞,你上哪儿给我找不锈钢伞柄去?照电影原版来!”话音未落,一个裹在宽大得能装下两个她的深蓝色牛仔外套里的身影,像一阵风似的蹦跳着撞了进来。高高的马尾辫随着她轻快的动作在脑后活泼地甩动,怀里抱着一大摞厚厚的乐谱,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韩英双语。袖口处,一块深棕色的咖啡渍分外显眼,像块突兀的勋章。
几个相熟的工作人员哄笑着递过来一条白毛巾。白露毫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嘴角弯起一对甜美的小括号,随手抓过毛巾在袖口敷衍地蹭了两下,目光灼灼地扫视着排练厅:“我的踢踏舞鞋呢?到了没?我得先试试脚感,听听那声音正不正……”话音未落,她抱着乐谱的手臂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惊呼脱口而出:“哎哟!”
哗啦——!
怀里的乐谱如同被惊飞的白色鸟群,散落一地。她慌忙蹲下身去捡拾那写满音符的纸页,动作急切得近乎狼狈。就在她俯身低头的瞬间,头顶猛地撞上了一片温热的阻碍——那是另一只刚刚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那手悬停在散落的乐谱上方,似乎也正要去拾捡。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里悬浮的尘埃在光柱中凝固不动。
边伯贤的指尖就那样突兀地悬在半空,保持着那个准备拾取的姿势。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从那只手,沿着对方微弯的脊背线条,一路向上爬升。当他的视线最终触碰到对方因窘迫和疼痛而微微皱起的鼻尖,还有那双因惊讶而瞬间睁圆的、湿漉漉的杏眼时——
轰!
一道无形的惊雷在他脑中炸开。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眼前这张褪去了稚气、眉眼愈发精致动人的脸庞,瞬间与七年前练习室走廊那个笨拙地打翻奶茶、慌得用校服袖子徒劳擦地的青涩少女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每一个细微的窘迫神态,都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白……露?”两个字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粗糙的砂纸用力刮过生锈的铁皮。
白露像是被这两个字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半蹲半跪的别扭姿势,连呼吸都停滞了。刚刚匆忙捡起的几张乐谱,再次从她骤然失去力气的手指间无声滑落。其中一张《Good Morning》的五线谱,不偏不倚地飘落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地上,那跳跃的黑色音符和分明的谱线,在边伯贤眼中,骤然变成了一道深不见底、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漆黑深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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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叙碎片,2015年·**练习生楼层)**
冰冷的白色走廊仿佛没有尽头,只有一盏盏惨白的吸顶灯投下毫无温度的光。十七岁的白露,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练习生统一运动服,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便利店廉价的塑料袋,里面是两瓶冰凉的香蕉牛奶。她的心跳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甚至盖过了隐约从各个练习室门缝里泄出的音乐节拍。她紧张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默念着前辈告诉她的门牌号,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
“咚!”
一声闷响。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撞上了一个刚从转角拐出来的坚硬胸膛。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手上那瓶刚买的冰奶茶脱手飞出,温热的、带着浓郁甜香的褐色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然后,精准地泼了对方满身——从胸口一直蔓延到挽起袖管的小臂上。
“啊!”白露短促地惊叫一声,脑子一片空白。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脸,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只能死死盯着对方胸前那片迅速扩散的深色污渍,喉咙发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对、对不起前辈!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她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翻找,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手指颤抖得几乎抽不出纸,笨拙地想要递过去。
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落下。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点无奈和安抚意味的轻笑。
“新人?”那声音清朗悦耳,像拨动的琴弦。接着,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轻轻接过了她手里那团可怜的纸巾,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别慌,我也刚来公司半年,不是什么大前辈。”他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将湿透的袖管又往上挽了几道,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那紧实的肌肉在用力绷紧时,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蕴含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蓬勃力量。
白露这才敢怯生生地、一点一点地抬起沉重的头。视线先是扫过对方胸前湿透的黑色T恤,然后慢慢上移,掠过线条清晰的下颌,最终,撞进了一双眼睛里。那双眼睛在头顶惨白的灯光下,却像盛满了揉碎的星火,明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纯粹而灼热的生命力,几乎将她烫伤。
“想站上舞台?”他突然问,目光直直地看进她眼底,带着穿透人心的锐利。
白露像是被那目光刺中了心脏最深处隐秘的渴望,猛地抬起头,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回答:“嗯!想!”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想成为像BoA前辈那样的歌手!”
少年——边伯贤,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他突然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用指关节轻轻弹了一下她汗湿的刘海。“那就别低头。”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观众看不见你的光。”
***
那晚之后,深夜空荡的练习室里,常常亮着两盏孤灯。一盏属于边伯贤,另一盏属于白露。
他教她如何运用横膈膜,如何在剧烈舞蹈动作中稳定气息,如何让声音在胸腔共鸣,发出更浑厚的力量。她则会在休息的间隙,偷偷塞给他一小盒解压的软糖,草莓味的,或者葡萄味的,包装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廉价的彩色光泽。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汗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和彼此鼓励的眼神在寂静中交汇。
直到某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公司的通知如同冰冷的铁锤,猝不及防地砸落:“白露,从明天起,你调整到演员部进行基础训练。声乐和舞蹈课暂停。”
搬离公共练习生宿舍那晚,白露抱着自己不多的行李,在走廊尽头的储物柜前站了很久很久。属于边伯贤的那个柜子空荡荡的,门虚掩着。她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盒崭新的草莓味软糖,包装鲜艳得有些刺眼。她把它轻轻放在冰冷的柜子顶面。糖盒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学长,舞台见。」
***
七年光阴流转,无声无息。那张承载着青涩约定的小纸条,早已在时光的洪流中化为看不见的尘埃灰烬。而当年那盒未曾拆封的软糖,连同那份隐秘的期待,都一同被尘封在记忆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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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洪亮的声音如同重锤,猛地砸碎了排练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几乎凝固的寂静:“伯贤xi,白露xi!别愣着了!先走一遍Kathy和Don初遇的台词!Action!”
“啪!”场记板清脆地落下。
白露猛地回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强迫自己从那深渊般的对视中抽离,将所有的混乱和惊涛骇浪死死压进心底最深处。属于凯西·赛尔登的台词,带着剧本要求的、属于那个时代新女性的锋芒和自信,从她唇齿间流淌出来:“您以为有声电影是昙花一现?不,洛克伍德先生,”她的目光迎上边伯贤饰演的唐·洛克伍德,试图逼视他,“这是新世界的敲门声——”
就在她抬眼的瞬间,目光无可避免地撞进了边伯贤的眼底。那里面沉积的、尚未完全散去的淤青和挥之不去的倦怠,像两根冰冷的钢针,毫无防备地刺中了她。喉咙深处骤然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和哽痛,剧本里凯西对唐充满挑战意味的质疑,此刻在她口中念出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反向的、无比锋利的刀,狠狠地捅进了她自己的心窝。
“Cut——!”导演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不满地挥手打断,“白露xi!情绪完全不对!凯西这个时候是自信张扬,是对旧观念的挑衅!不是心疼!不是这种软绵绵的调子!再来!”
导演的斥责像鞭子抽在空气里。白露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羞愧和混乱让她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在这时,边伯贤忽然向前一步。排练厅的光线勾勒出他略显清瘦的侧影。他抬起手,指尖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虚虚点在她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
“这里,”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只有近在咫尺的她能听清,“在抖。”
他靠得太近了。近得白露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的气息——微苦的松针冷香里,隐隐透着一股药膏的、带着凉意的薄荷味道。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让她如同触电般猛地后退一步,脚跟撞在身后的道具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而,边伯贤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防御:“和当年在走廊里,打翻奶茶时一样。”
白露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她倏地抬眼看向他,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瞬间苍白的面孔。他记得!他居然记得那么久远、那么微不足道的细节!
***
中场休息的铃声如同救赎。白露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人群聚焦的中心。她穿过堆满道具的凌乱后台,像一只受惊的鹿,一头扎进了角落里那片用于模拟雨景的道具塑料雨帘后面。冰冷粗糙的塑料条带着一股灰尘的味道,摩擦着她的脸颊。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和眼底翻涌的酸涩热意。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音。白露身体瞬间绷紧。
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气息的厚重衣物,被轻轻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力道,披在了她微微颤抖的肩头。是那件标志性的军绿色棉大衣,他曾在无数个片场寒冬里裹着御寒的“战袍”,上面甚至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松针与药膏混合的味道。
边伯贤并没有完全走进这片狭小的空间,只是斜斜地靠在雨帘入口那粗糙的木门框形成的阴影里。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大半张脸的轮廓,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疲惫的侧影。半晌,一个带着点无奈、又混杂着某种遥远追忆的沙哑嗓音才低低响起:
“薄荷膏……兑洋葱汁?”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一个极其久远而模糊的配方,“为了哭戏逼真……你还是这么拼?”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白露极力压抑的情绪闸门。所有的委屈、愤怒、心疼和这些年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骤然转过身,动作大得几乎掀掉了肩头的大衣。通红的眼眶里,泪水再也无法遏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学长呢?”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充满了尖锐的质问和无法理解的心痛,“挨耳光也不躲的‘乖顺’……就是你当初教我的‘别低头’吗?”她的目光像淬火的刀子,直直刺向他阴影中的脸,“教我要在观众面前发光的人,现在自己却选择在泥泞里沉默?”
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寸寸冻结。边伯贤的身体在阴影里似乎微微僵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如同实质的冰块,塞满了这狭小的空间。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身上那件军大衣的袖口处——那里有一道不算小的裂口,边缘毛糙,显然是新勾破的。她模仿导演调度时,被旁边堆放的器材尖锐棱角刮到的。
他忽然动了。从阴影里向前迈了一步,走进了雨帘后这片相对明亮些的空间。他伸出手,没有碰触到她,只是极其专注地、小心翼翼地捏起那道撕裂的袖口布料,一点一点,将它仔细地卷进内衬里面。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这个熟悉的动作——卷起破损的袖口——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同时劈中了两个人。时间骤然倒流,七年光阴压缩成一个瞬间。两人眼前同时清晰地浮现出那个遥远的下午:练习生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少年边伯贤也是这样,专注地卷起自己被奶茶浸湿的袖管,露出结实的小臂。
卷袖的动作完成,空气却比之前更加凝滞。那卷起的布料下,掩盖的不仅仅是一道裂口,更是横亘在两人之间、被岁月撕开的巨大沟壑和各自无法言说的伤痕。松香和灰尘的气息里,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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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排的日子终于到来。巨大的排练厅被清空出一片核心区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充满期待的电流感。导演坐在监控器后,神色严肃。灯光师、音效师、道具师……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白露站在舞台侧翼的阴影里,目光紧紧追随着场地中央那个穿着复古西装的身影——边伯贤。
“暴雨装置——启动!”导演对着对讲机沉声下令。
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骤然响起,如同瀑布倒灌。天花板上巨大的模拟降雨装置瞬间开启,六吨经过特殊处理的、冰冷的人工雨水,如同天河倾泻,带着磅礴的气势轰然落下!密集的水线瞬间织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将整个舞台核心区域笼罩其中。
就在这滂沱的“暴雨”中,边伯贤动了。他猛地撑开手中那把古典的竹骨伞,毫不犹豫地旋身踏入那片喧嚣冰冷的雨帘。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肩膀、裤腿,沉重的西装布料吸饱了水,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却依旧蕴含着力量的线条。他仿佛浑然不觉,将伞柄斜斜地靠在肩上。
嗒!嗒嗒嗒!嗒!
清晰、利落、充满节奏感的踢踏舞步骤然响起!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生命力,穿透哗哗的雨声,坚定地敲击着光滑的地板。他的双脚在水花四溅中精准而灵动地跳跃、旋转、敲击,每一步都踩在音乐的节点上,每一步都像是重重踏在那些压在他身上的屈辱和阴霾之上!
嘹亮而充满穿透力的歌声随之迸发,如同挣脱束缚的飞鸟,带着一往无前的力量,直冲排练厅高耸的穹顶:
>*I'm singing in the rain, just singing in the rain...*(我在雨中歌唱,就在这雨中歌唱……)
>
>*What a glorious feeling, I'm happy again!*(多么美妙的感觉,我再次快乐起来!)
水幕模糊了他的面容,却清晰地勾勒出他仰头大笑的剪影。那笑容恣意、张扬,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和燃烧生命般的炽热!白露站在阴影里,心脏被这画面狠狠攥紧。眼前这在水幕中纵情歌唱舞蹈的身影,与不久前在机场被围堵时低头沉默、在签售会上被粉丝当面丢弃小卡时隐忍承受的侧影,在她脑海中疯狂地重叠、撕扯!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是眼前这雨中燃烧的火,还是那个在泥泞中沉默的影子?
歌声在最高昂的顶点盘旋,如同不屈的鹰隼。
“停——!”导演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激动。
轰鸣的暴雨装置瞬间停止。巨大的惯性让边伯贤的身体猛地一晃,长时间的剧烈舞动和冰冷的雨水冲刷,似乎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踉跄了一下,脚下湿滑的地板让他失去了平衡,下意识地伸手扶向旁边冰冷的墙壁,身体微微佝偻,剧烈地喘息着,水滴顺着他的发梢、鼻尖、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地板上。
就在他扶墙喘息的那一瞬间,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舞台侧翼的阴影里冲了出来!白露甚至忘记了自己穿的是不适合奔跑的软底排练鞋,忘记了自己身上单薄的戏服,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那片尚未完全停歇、依旧飘洒着细密水珠的“雨幕”区域。她几步奔到他面前,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干燥而柔软的毛巾,用力按上了他不断滴水的鬓角和冰冷的脸颊。
“疼吗?”她问得没头没尾,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她的手指隔着毛巾,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脸颊的冰冷和肌肉细微的紧绷。
边伯贤似乎被她的突然出现和这个突兀的问题问得怔住了。他微微抬起被毛巾覆盖住的脸,湿漉漉的睫毛下,那双疲惫的眼睛透过水汽看向她。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那笑声很轻,带着一种自嘲的意味,却又奇异地卸下了一些沉重。他抬起同样湿透的手,隔着毛巾,轻轻按住了她那只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
“比耳光轻多了。”他的声音透过湿漉漉的毛巾传来,闷闷的,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白露的心脏。
氤氲的水汽弥漫在两人之间,模糊了周遭的一切。排练厅顶灯的光线穿过水雾,形成朦胧的光晕。就在这片湿漉漉的、带着凉意的寂静里,边伯贤忽然低低地哼起了一段旋律。调子很轻,带着点即兴的变奏,有些走音,却莫名地温柔而熟悉。
是《Dear My Family》。
白露的瞳孔微微放大。这首练习生时代,她总是跑调、怎么也唱不好的公司家族歌。他曾无数次在深夜加练后,一边吃着她的软糖,一边不厌其烦地纠正她。
此刻,他哼着这首走调的老歌,在这片残留的雨幕中。哗哗的滴水声,他尚未平复的、带着水汽的喘息声,还有那不成调的、却无比温暖的哼唱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后台巨大的监控屏幕上,无声地映照着场地中央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她踮着脚,执着地替他擦拭着脸上的雨水;他微低着头,专注地哼唱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旋律。两道被水汽晕染得有些模糊的身影,在冰冷的屏幕上投下一小片相互依偎的光斑,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仿佛是喧嚣岁月洪流中,被他们偷偷藏匿起来的一个短暂的、只属于彼此的休止符。所有的伤害、流言、沉浮,都被暂时隔绝在这小小的光圈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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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首尔,霓虹灯的光芒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冰冷的、变幻的光带。边伯贤靠坐在单人沙发里,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屏幕幽蓝的光芒映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眼底深重的阴影。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最终还是点开了那个他早已卸载、却无法真正远离的粉丝论坛APP。登录的瞬间,首页一个飘红的、标着火焰符号的帖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撞入他的眼帘:
**【爆】边伯贤白露排练场雨幕深情对视!军大衣披肩疑为定情信物?!高清多图慎入!!!**
发帖人显然深谙如何引爆话题。配图正是今天下午那场暴雨排练后的场景:他站在残留的雨丝和水汽中,微微倾身,专注地为白露卷起那件军大衣的破损袖口。抓拍的角度极其刁钻,画面中,他低垂的睫毛上凝结着一颗将落未落的水珠,而她抬起的眼眸里,也映着细碎的水光,两人之间近得仿佛呼吸可闻。水珠悬停在两人低垂的睫毛尖端,欲坠未坠,在镜头下被无限放大,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暧昧氛围。
热评第一条,点赞数高得刺眼,用词刻薄得如同淬毒的匕首:
>「啧,过气糊咖碰瓷新晋流量小花?这操作真是又老又low!军大衣当定情信物?糊作非为是吧?求求了,离我们露露远点,别拖妹妹下水![呕吐][呕吐]」
后面跟着无数附和的、充满恶意的评论,像无数只冰冷的、粘腻的手,透过屏幕伸出来,试图将他拖回那无边的泥沼。
边伯贤猛地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些汹涌而来的恶意。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胃里翻搅着冰冷的酸液。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决绝,狠狠按下了屏幕侧边的关机键。
嗡——
手机屏幕彻底暗了下去,房间里最后一点光源也消失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他,比窗外的夜色更浓重。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被他丢在沙发角落的手机,屏幕却突然又无声地亮了起来。幽蓝的光芒在黑暗中突兀地闪烁了一下,带来一条新信息的提示。
边伯贤僵硬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过了好几秒,才像是被那光芒烫到一般,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重新拿起了那部冰冷的机器。
是Kakao Talk的提示。发信人:白露。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点开了那条信息。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图片的像素不高,带着明显的年代感,画面微微泛黄。照片里,是练习室那面熟悉的落地镜前。十七岁的边伯贤穿着黑色的练习服,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汗水,嘴角却扬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到晃眼的笑容。他正伸出手,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恶作剧般的亲昵,用力揉乱站在他身前那个同样穿着练习服、梳着马尾辫、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的女孩的刘海。女孩——十七岁的白露,佯装生气地鼓着脸,眼睛却亮晶晶地弯成了月牙儿。
照片下方,一行小小的、却无比清晰的附言,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此刻浓重的黑暗:
「学长,这次换我教你怎么笑。」
边伯贤的指尖久久地悬停在屏幕上,悬停在那张泛黄照片里自己曾经无比耀眼的笑容上。窗外,首尔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无声地敲打着玻璃窗。排练厅角落里,那把排练后被他随手靠放在墙边的竹骨雨伞,伞尖在冰冷的地板上,悄然洇开了一圈不断扩大的、深色的水痕。
那水痕蜿蜒曲折,像极了时光本身无法捉摸的轨迹。
而真正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暴雨,此刻才刚刚在看不见的网络世界深处,酝酿着它毁天灭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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