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日头有些毒，晒得青瓦片滚烫。
裴琰叼着一根干枯的草根，蹲在高高的屋脊背阴处，眯着眼往下瞧。他那身玄色暗纹的胡服紧束着，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只是脸色臭得能熏跑三里内的野狗。
底下庭院里，繁茂的石榴树下，他那即将出嫁的表姐苏云袖正执着团扇，与人对坐。坐在她对面的，是丞相家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女儿，颜楚楚。
“姐姐，你可真是我见过最有福气的人了，”颜楚楚的声音又软又糯，顺着风飘上来，像裹了蜜糖的蛛丝，“新科状元郎，文采斐然，人品端方，又得了圣上青眼，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呢。满长安的姑娘，谁不羡慕姐姐好眼光？”
裴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嚼碎了嘴里的草根，一股涩味漫开。屁的文采斐然人品端方，赵怀瑾那小子就是个装模作样的书呆子！
云袖表姐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侧脸柔美温婉，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月白的裙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她没接话，只是替颜楚楚斟了杯冰镇的梅子饮。
颜楚楚捧着杯子，忽地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却刚好能让房顶上那位内力深厚的听个一字不落：“可是姐姐…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裴琰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昨儿夜里，我有个远房表兄在平康坊那边办事，好似…好似瞧见状元郎的车驾了…”颜楚楚蹙起那双好看的远山眉，语气担忧得真情实感，“姐姐也知道，那地方…龙蛇混杂的，状元郎那般丰神俊朗的人物去了，只怕是…”
“噗——”
房顶上，裴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平康坊？昨夜？赵怀瑾？
放屁！昨夜赵怀瑾那厮被他堵在得意楼灌酒，从华灯初上喝到天亮，哭得稀里哗啦说什么此生必不负云袖，最后是被他踹出酒楼，让小厮搀回去的，哪来的分身术跑去平康坊？
这颜楚楚，编瞎话眼睛都不眨！他气得牙痒，手按在瓦片上，几乎要捏碎。必须立刻、马上跳下去揭穿这朵虚伪的白莲花！
他刚深吸一口气，准备纵身跃下——
庭院里的颜楚楚却毫无征兆地突然抬起了头。
日光晃眼，她抬起纤纤玉手，在眉梢搭了个小小的凉棚，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蹲在屋脊背阴处的他。随即，她唇角极轻微地一弯，冲他嫣然一笑。
那笑容极快，像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瞬间就没入她依旧“担忧”的神情里，快得让裴琰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太阳晒花了眼。
可那眼波流转间，分明带着一丝狡黠，一丝挑衅，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玩味。那笑意像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扎进他心口，烫得他一个激灵。
裴琰这纵身下跃的姿势就僵在了半道，上不去也下不来，憋得他俊脸发黑。她什么意思？耍他？看他笑话？还是另有所图？
颜楚楚已经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用那甜得发腻的声音对苏云袖说：“…许是表兄他看错了也不一定，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只是…大婚在即，总要多留个心眼才好呀。”
苏云袖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依旧和缓：“多谢妹妹提醒，我晓得的。怀瑾的为人，我信得过。”
裴琰蹲回房顶，心里像被一锅热油煎着。信得过？表姐你就是太善良！才看不出身边藏着这么个搬弄是非、心思难测的小妖精！
他一夜没睡安稳，脑子里反复都是那个挑衅的笑。她到底是友是敌？说她是友，她那挑拨的手段拙劣得可笑，还冲他那样笑；说她是敌，她似乎又确实在给赵怀瑾上眼药。
不行，得问清楚。
隔日下午，裴琰压下心头翻腾的火气，特意选了长安城最负盛名的清茗茶楼，人最多、最热闹的雅座，派人给颜楚楚递了帖子。大庭广众之下，他倒要看看这丫头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颜楚楚来得很快，依旧是一身清新雅致的裙衫，步态轻盈，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侍女。她在裴琰对面坐下，姿态无可挑剔。
裴琰懒得迂回，剑眉拧着，开门见山，声音压得低：“颜姑娘，你昨日在我表姐面前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何意？”
颜楚楚抬起眼，那双眸子清澈得能见底，她微微歪头，像是没听懂。然后，她捏着绣着兰草的细绢帕子，轻轻抵了下唇角，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怯生生的、刚好能让周围几桌竖着耳朵偷听的闲人们听清楚的惶惑：
“裴小将军…你昨日在我家庭院屋顶上，是在…监视我吗？”
“噗——” 邻桌有人一口茶喷了出来。整个二楼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好奇的、探究的、看好戏的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了裴琰身上。
裴琰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僵，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他看着眼前装得纯良无比、眼神却悄悄掠过一丝得色的颜楚楚，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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