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畔，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皇家画舫缓缓行于碧波之上，丝竹声隐隐飘散。苏云袖与赵怀瑾并肩站在船头，指着远处水鸟低飞，言笑晏晏，一对璧人，羡煞旁人。
而画舫另一侧的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
裴琰绷着脸，抱臂靠在船舷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往来的船只，一副生人勿近的护卫模样。颜楚楚则坐在他身旁不远的绣墩上，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晶莹的葡萄，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她此刻极好的心情。
“喂。”裴琰忽然硬邦邦地开口，眼睛依旧盯着外面，“那边有艘船跟了很久了。”
颜楚楚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那是一艘极其普通的采莲舟，船上只有一个老翁和一个垂髫小童。她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点头：“嗯，瞧着是有些可疑，许是觊觎将军美色。”
裴琰：“……你闭嘴！”
颜楚楚从善如流地抿住唇，眼底笑意却更深。她将剥好的葡萄递过去，声音软糯：“将军辛苦了，吃颗葡萄润润喉？”
裴琰下意识想拒绝，可那葡萄莹润剔透，就凑在他唇边，带着她指尖淡淡的香气。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微微张口。
冰凉的葡萄肉滑入口中，甜汁迸开，一直甜到了心底。
他猛地回过神，耳根发热，迅速扭过头，含糊道：“…一般。”
颜楚楚也不恼，收回手，自己又拈起一颗剥着，慢悠悠道：“是呢，比不得平康坊的葡萄甜。”
裴琰瞬间被噎住，扭头瞪她，却见她侧着脸，阳光勾勒出她细腻的脖颈线条，长睫低垂，一副“我只是随口一说”的无辜模样。他那一肚子火气便莫名其妙地泄了，只剩下一股无奈的、酸软的情绪。
这女人…总有办法让他一拳打在棉花上，还…还挺受用。
画舫行至一处荷花深处，速度慢了下来。赵怀瑾回头笑道：“此处的莲蓬最是鲜嫩，可要采些？”
苏云袖笑着点头。船工便取了长竿来。
裴琰见状，下意识地想表现一下，伸手去接那长竿：“我来。”
他动作略显笨拙地试图勾取远处的莲蓬，船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颜楚楚坐在一旁，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微微抿起的唇，忽然轻声开口：“左边那支，茎秆粗些，定然好吃。”
裴琰动作一顿，闷声不响地依言将长竿移向左边，果然勾到一支饱满的莲蓬。他费力地将莲蓬拉近，摘下，犹豫了一下，递给了颜楚楚。
颜楚楚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裴琰像被火星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
“多谢将军。”颜楚楚捧着莲蓬，笑得眼弯弯。
裴琰别开脸，哼了一声，嘴角却几不可察地翘了一下。
一旁的赵怀瑾看着这边动静，用手肘碰了碰苏云袖，低笑道：“瞧见没？榆木疙瘩好像开窍了。”
苏云袖也抿唇笑，目光温柔：“阿琰只是嘴硬。”
回程时，夕阳将水面染成金红色。玩了大半日，颜楚楚似乎有些倦了，靠在船舱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画舫轻轻一晃，她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撞上旁边的木柱。
裴琰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臂，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的脑袋轻轻按在了自己肩上。
动作快得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颜楚楚迷迷糊糊地蹭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呼吸均匀，竟真的睡熟了。
裴琰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一动不敢动。少女的发丝蹭着他的下颌，柔软馨香。她的重量轻轻依偎着他，信任又依赖。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保护欲和难以言喻的甜蜜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低头，能看见她恬静的睡颜，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平日里那股狡黠灵动的劲儿全收了起来，只剩下毫无防备的柔软。
裴琰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就这样保持着僵直的姿势，任由画舫轻摇，夕阳西沉，直到靠岸。肩头早已麻木，他却觉得，这一刻若能再久一些，就好了。
……
自曲江池回来后，裴琰彻底变了个人。
不再焦躁易怒，不再天天琢磨着要搅黄婚事，甚至看到赵怀瑾搂着表姐的腰低声说笑，他都能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然后下意识摸摸怀里那个丑丑的香囊。
他确定了。
他裴琰，就是栽了。栽在那个满肚子坏水、笑起来像狐狸、说话能气死人的颜楚楚手里了。
而且……栽得心服口服，甘之如饴。
既如此，那便不能再拖！
裴小将军行动力惊人。隔日一早，他便换上一身最正式的金吾卫军官礼服，腰佩横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一身杀伐决断的凛然气势，先去了姑母院里。
苏夫人正看着账本，见他一反常态地严肃进来，挑了挑眉。
裴琰站定，抱拳，行礼，声音沉稳有力：“姑母，侄儿欲求娶丞相府四小姐颜楚楚为妻，恳请姑母成全，并代为操持提亲事宜。”
“噗——”苏夫人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她放下茶盏，上下打量着自家这个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的侄儿，似笑非笑：“哦？想通了？不去平康坊捉弄状元郎了？”
裴琰耳根微红，但神色不变，语气斩钉截铁：“以往是侄儿糊涂。如今心意已定，非她不娶。求姑母做主！”
苏夫人看着他眼中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定，终于欣慰地笑了笑，点头：“好。总算有点你老子的气魄了。此事我已知晓，会尽快安排。”
搞定了姑母，裴琰马不停蹄，直接去了赵怀瑾暂住的客院。
赵怀瑾正在看书，见他这阵仗，书都忘了放下。
裴琰依旧是抱拳，行礼，语气硬邦邦却透着郑重：“赵怀瑾，我要娶颜楚楚。你…你没意见吧？”他虽然确定了心意，但对着这位未来的表姐夫兼颜楚楚的表哥，还是有点别扭。
赵怀瑾愣了片刻，随即失笑，放下书卷，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能有什么意见？只是…”他故意顿了顿，促狭道，“楚楚那丫头性子跳脱，日后若受了委屈，我这个做表哥的，少不得要上门叨扰裴小将军切磋一下武艺。”
裴琰脸色一僵，随即梗着脖子道：“我不会让她受委屈！”
“最好如此。”赵怀瑾笑着点头，“去吧。需不需要我替你在我姨父面前美言几句？”
“不用！”裴琰断然拒绝，转身就走，“小爷自己搞得定！”
最后一座大山，丞相府。
裴琰递上拜帖，被引至花厅。丞相颜钧今日恰好在府中，看着这个一身戎装、神色紧绷、活像是来砸场子的年轻人，捋着胡须，不动声色。
“裴小将军大驾光临，有何要事？”颜相声音平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裴琰深吸一口气，再次行礼，朗声道：“颜相明鉴！末将裴琰，倾慕贵府四小姐楚楚已久，心意赤诚，天地可鉴！今日特来恳求颜相，将楚楚许配于末将为妻！末将在此立誓，此生必珍之爱之，护她周全，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他声音洪亮，掷地有声，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是演练了无数遍，带着战场上搏命般的孤勇和真诚。
花厅里安静了一瞬。
颜相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自然是知道裴琰的，家世、品貌、能力皆是上上之选，只是传闻中性子桀骜了些。如今看来…倒是有其父之风，直率坦诚，眼神清正，那一身的锐气，不像作假。
只是…想到自家那个古灵精怪、被宠坏了的小女儿…
颜相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裴将军的心意，老夫知晓了。只是小女顽劣，恐怕…”
“她不顽劣！”裴琰急急打断，意识到失礼，又赶紧抱拳，“末将失礼！楚楚她…她很好，聪明灵秀，坦率可爱，是末将高攀！”
颜相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面上却依旧严肃：“婚姻大事，非儿戏。还需问过小女自己的意思。”
就在这时，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没忍住的咳嗽声。
裴琰耳朵尖一动，心跳骤然加速——她在那里！
颜相自然也听到了，无奈地摇了摇头，终是松了口风：“既如此…裴将军且先回府等候消息吧。”
裴琰知道这已是极大的进展，强压下心中狂喜，郑重行礼：“多谢颜相！末将告退！”
他转身大步走出花厅，脊背挺得笔直，直到走出丞相府大门，踏上朱雀大街，被初夏的阳光一照，才猛地停下脚步。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狂跳的心口，那里揣着一个香囊，和一份刚刚得到应允的巨大喜悦。
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最终变成一个近乎傻气的、灿烂无比的笑容。
路过的行人皆诧异地看着这位身着戎装、俊美非凡却笑得像个傻子的年轻将军。
裴琰全然不顾，深吸一口满是阳光和自由味道的空气，只觉得天地开阔，万物可爱。
他猛地一握拳，低吼出声：
“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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