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蚩的冬日,漫长、严寒。
马厩之中四处透风。夹杂着雪片的寒风经过栅墙缝隙的切割,变得更加锋利,带着森然寒气,一直刺到人骨髓里。
住在这里的马奴们没有取暖的炭火,只能蜷缩在草堆上,彼此紧挨着,从对方身上汲取一丝微薄的暖意。
只有钟令音例外。
她仅有七八岁的年纪,独自蜷卧在草堆的一角,与其他马奴一样,面黄肌瘦,形销骨立,即便在睡梦中,也紧蹙眉头,神情张皇。
“谁准你睡在这的?!”
静谧之中,忽然炸响一声暴喝。
钟令音睡眼惺忪,还未清醒过来,已经被人揪住衣襟,如同丢弃破布袋一般,粗暴地扔到一旁地上。
这一摔极重。钟令音痛呼一声,蜷缩起身子,浑身骨头无一不痛。她的后颈被地上的碎石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登时洇晕开来。
她勉强睁眼,围坐在旁的人们有幼有长,有胡有汉,或是麻木无觉,或是幸灾乐祸,没人想要扶她一把。唯有一个圆脸的少女面露不忍,但左右观望过同伴们的神情后,也默默垂下眼帘。
“罪魁祸首”是个半大少年,名为宋训,钟令音认得他。半年之前,他与钟令音的兄长还是形影不离的同窗玩伴。
“你还有脸躺在这?”
宋训横眉怒目,双眼赤红:“若不是你、你那无用的爹娘,兴州怎会被攻破,我们怎会被燕蚩蛮子抓来做奴隶?他们倒是死的痛快,你怎么不去死!”
说到最后,他越发激愤,言语似乎再不能疏解心头之恨。抬起脚,便要往钟令音身上踢去。
“砰砰。”
窗外不知何时出现一伙披坚执锐的燕蚩兵,为首的用手中弯刀敲了敲窗棂,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燕蚩语。
宋训听不懂,却顿时被掐灭了气焰,面如死灰,瑟缩着身子,“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燕蚩兵屠城时惨无人寰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此刻单是看到他们的刀,他就已经被吓得肝胆俱裂。
燕蚩兵满意地离去,马厩中又恢复了静谧。
钟令音挣扎着,慢慢坐起身体,垂眸掩去眼中的泪水。
兴州城破前,她的爹娘率五千兴州军,抵御燕蚩一万铁骑,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下,死守城门三月有余,最终力战而亡,被敌军枭首示众,极尽了都督之责。
她的阿兄,年仅十四岁,为城中军民争取撤离时间,毅然死战到底,至今生死不明。
然而兴州城终究还是沦陷了,流离失所的百姓,将满腔怒火尽数发泄在他们一家身上。
这样刻骨的怨憎,每一分都令钟令音难以承受。
风雪更疾。
这马厩原本算不得住所。前面是马槽,畜养马匹之处,气味难闻。后面用木条虚虚围出墙壁,连扇完整的窗牖都无,却好歹能抵御些风雪,供马奴们栖身。
此刻宋训仍旧对她怒目而视,这住人的后栏已无她容身之处,她只能忍着伤痛,蹒跚向前槽走去。
前槽的草料堆是唯一能抵御风寒的地方,可当她走近时,却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早已占据其中。
他半倚在干草堆上,形容枯瘦,双目紧闭,胸前半敞的衣襟下,一道狰狞的血痕清晰可见。
钟令音顿时僵在原地,方才的遭遇令她心有余悸。这个少年虽然瘦弱,看上去却要比自己高挑些许,若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像宋训一般……
她不敢再靠近,生怕惊动少年,再招来一顿毒打。
这时,草堆上的少年好似察觉到动静,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一双眼眸漆黑如墨,毫无光彩。
钟令音吓得后退一步,神情戒备。
然而,少年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拢了拢衣襟,而后缓缓挪动身子,让出了一小片地方。
这个动作简单、轻缓,却令钟令音始料未及。她怔愣一瞬,内心踟蹰,不敢以善意揣度少年的意思。
风声越来越急,雪片乘着疾风,顺着窗栏的间隙,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入,沾湿了钟令音的衣角。
终于,寒冷战胜了恐惧。她试探地挪动脚步,一点一点靠近草堆,选了个尽可能远离少年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下。
同时,她用余光警惕地观察着少年,生怕他有别的动作。少年却已经重新闭上眼睛,不再理她。
一时之间,只剩风声呼啸。
钟令音等候片刻,见少年确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同时心中生起几分感激。
在众人的恶意下,任何帮助她的人都会被卷入其中,而少年的默许,是她今日得到的唯一帮助。
她将自己完全陷入草堆之中。后颈的伤口隐隐作痛,口鼻间浸满了干草的土腥气,这刺鼻的味道激得她眼眶热意翻涌。
钟令音从怀中摸出两株枯草。
这草名为羌苕,生命力极强,即便在干涸寒冷的朔北之地也可存活,根茎叶都可入药。
城破时,她的长兄塞给她的细软中便有此草,经过燕蚩兵层层盘剥,如今她只藏得这两株。
她将其中一株在掌心碾碎,黄绿色的汁液渗出来,散发出一股清新草木香,略驱散了前槽的异味。她将药敷在伤口上,药力刚猛,伤处顿时燃起一阵灼痛。
钟令音疼得小声吸气,少年瞥她一眼,见她无恙,便又漠然阖上双目。
就在这时,钟令音听到一阵虚弱的鸣叫,像是什么禽鸟的声响。而声音的来源,正是少年那边。
少年睁开眼,没有理会钟令音好奇的目光。他拨开身边的干草,一只毛茸茸的脑袋露了出来,是一只雏鹰。
他从怀里摸出一小块干饼,掰碎了喂给雏鹰。钟令音见那鹰生得圆头圆脑,眉心一点白痕十分特别,不断点头去啄食饼屑,不由得心生喜欢,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摸那小小的脑袋。然而手尚在半空,少年的目光已经扫视过来,钟令音动作一滞,讪讪地摸了摸鼻尖。
“别看它小,毕竟是猛禽,警惕性很高,被啄一下也很痛。”或许是看出她的尴尬,陆绥解释道,但语气也是干巴巴的。
“它是从哪里来的?”
“捡的。”
“你要养着它吗?”
“不,等它伤好,就会放归。”
钟令音:“……”
她一时找不到别的话说了,气氛又陷入沉默。
钟令音纠结片刻,决定报还少年的善意,她轻轻挪到少年身边,将羌苕递到他面前。
“这个给你……”她轻声道。
少年抬眼看她。
“这叫羌苕,碾碎了涂在伤口上,恢复得快些。”
少年沉默地看向她手里的草药。
就在钟令音以为他不想要,感到窘迫时,掌心忽然落下一抹温厚的触感。
少年收下羌苕,对她点头致意:“多谢。”
他轻轻摘下一片叶子碾碎,涂在了雏鹰的伤口处。
钟令音张张口,欲言又止,视线看向少年胸前的伤。
……
第二日,天色未亮,钟令音就被人粗暴地踢醒。
一个手执长鞭的燕蚩人站在马厩中央,一会儿指着食盒,一会儿指着门外,钟令音听懂他的话,是说让他们赶快用完朝食,出门做工。
听不懂燕蚩语的马奴们已经行动起来,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钟令音跟着大家排队领取食物。燕蚩土地贫瘠,粮食本就珍贵,分给奴隶的食物只有糠饼和稀薄的野菜汤。
她身材矮小,很快就被挤到队尾。轮到她时,汤桶已经见底,只有木盘上还剩下几个干硬的糠饼。
钟令音伸手去取,宋训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故意用肩膀重重地撞了她一下。
“啊!”钟令音一个趔趄,糠饼脱手而出,滚落在地上。
“抱歉了,你怎么不站稳呢?”宋训脸上满是得逞的笑容。
钟令音瞥他一眼,咬紧下唇,没有理会他挑衅的目光,再次向木盘伸手,然而一道鞭影骤然袭来,“啪”地一声抽在她手背上,立刻显出一道殷红的印子。
“只能拿一块!”看守的燕蚩兵用燕蚩语厉声呵斥。他扬着手里的长鞭,一旁的马奴们都畏惧地低下头颅。
鞭痕瞬时烧起一片灼热的痛感。钟令音瞪着他,胸膛起伏不定,刚要说话,忽然被人拉到一旁。
是昨晚那个少年。
“吃这个吧。”他放开钟令音,伸出另一只手,将一块糠饼递到她面前。
衣袖随着他的动作上拉,露出布满青紫於痕的手臂。少年的身量高出她许多,皮包骨头的手腕,却几乎和她的一样纤细。
钟令音抬眼,少年的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面色却像是比昨夜更加苍白。
喉头微微滞涩。
“不必了。”
她推拒少年的好意,转身去捡地上那块糠饼。手还没有落下,一只草鞋已踩在了饼上。
一瞬间,钟令音感到怒火腾起。
她直起身来,神情冷淡,对宋训道:“让开!”
宋训见她恼怒,反而笑得更加恶劣:“你说什么?”
他故意拉长声调,脚下用力碾了碾那脆弱不堪的糠饼。
眼见唯一的食物在宋训的脚下很快化作一堆肮脏的齑粉。钟令音怒火中烧:
“我叫你让开!”
她突然暴起,抡圆了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宋训的面门。
她自从开蒙起便习武,先前没有以武伤人,是念在同胞之情,而如今面对宋训屡次三番的刁难,再也压抑不住,这一拳出的又快又准,宋训全无招架之力。他后退两步,还没有反应过来,鼻梁已是一阵钝痛。
他惊叫着捂住口鼻,温热的液体从指缝流了出来。
马厩中一时安静得可怕,所有奴隶都停下动作,愣愣地看着钟令音,全然没有料到这个瘦小的女孩竟敢跟宋训动手。
“你……”宋训不可置信地看着满手的鲜血,“你竟敢打我?”
他勃然大怒,扬手就对钟令音劈头盖脸地扇去,“若不是你爹娘无用,我怎会家破人亡,落到这般田地,你竟然还敢打我!我让你打我!”
起初,钟令音还有招架之力,但听到宋训的怨愤之语,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城破那天的惨状,很快便落了下风,只剩本能格挡的力气。
宋训不依不饶,一把提起她的衣襟,眼见昨日的惨剧又要重现,钟令音绝望地紧闭双眼。
然而等了许久,宋训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钟令音睁眼,见瘦弱的少年挡在自己身前,骨节分明的五指牢牢地钳制住宋训的手腕。
“别太过分。”少年的声音沉静,语气中的警告之意却昭然若揭。
而后,他不知做了什么,只听宋训痛呼一声,抓住钟令音的手瞬时松开。
少年同时放开了宋训。
“陆绥!”宋训揉着手腕,咬牙切齿,伸手便要去推搡他。
正当此时,圆脸的少女越众而出,挽住他的手臂:“算了吧宋训哥,别和疯子一般计较。”
她压低声音,畏惧地瞥了眼名唤陆绥的少年:“你忘了上次他发疯,差点把孙叔打死……”
宋训闻言,似乎被勾起什么可怖的回忆,却又不愿就此罢休,失了面子。他双眼一转,脸上转瞬间浮现出恶意的笑容:“陆绥,你莫不是忘了?正是钟廷宜判了你家举族流放,你阿娘在流放之地,日子一定不会比我们更好过吧。”
钟廷宜,便是兴州都督,钟令音父亲的名讳。
钟令音的心悬了起来,看向陆绥。
前四章都稍微修改了一下,但是好像也无人在意[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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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雏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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