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标在文档的尽头固执地闪烁,像一只濒死的萤火虫。
林笙盯着那片巨大的、几乎算得上是电子荒原的空白,感觉自己的脑髓也正在被那单调的节拍一点点抽空。已经是第三天了,她对着同一个章节标题,写下的字数不超过三百,删掉的却有三千。屏幕幽白的光映在她脸上,照出一双因长期熬夜而略显黯淡的眼眸,以及其下淡淡的青色阴影。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温吞的塑料气味,来自桌角那只早已凉透的外卖餐盒。电脑主机的散热风扇发出单调的嗡鸣,与窗外城市沉闷的背景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名为“孤独”的交响乐。
这是她在这座城市生活的第五年,也是她成为一名全职网文作家的第三年。生活被简化成两件事:在键盘上构建一个又一个奇幻瑰丽的世界,以及,等待那些世界的回响——或赞美,或催更,或谩骂。她像一只寄居在网络线路里的蜘蛛,吐出的丝连接着无数陌生的灵魂,却唯独与脚下这片钢筋水泥的土地,格格不入。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从椅子上站起来。
房间不大,一个开间,被书架和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占去了大半。唯一显得有些生机的地方,是那扇小小的落地窗前,几盆垂头丧气的绿植簇拥着一个突兀的玻璃花房。花房里没有名贵的花卉,只有一小簇菌盖圆润的白蘑菇,安静地立在一捧湿润的深色泥土上。
那是三个月前,她从公司楼下那道终年不见阳光的墙缝里,小心翼翼移植回来的。
起初只是一时兴起。在那片被烟头和落叶覆盖的角落里,那一小点固执的、牛奶般的白色,像是对灰色城市的一种无声反抗。她看着它,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于是,她把它带回了家,用最好的腐殖土,最干净的矿泉水,将它供养起来。
林笙拧开一瓶崭新的矿泉水,用细嘴喷壶小心地润湿着泥土的表层,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品。
“菇啊菇,”她轻声对着那簇小生命自言自语,这是她排解焦虑的独特方式,“你说,我今天是不是又得断更了?编辑的催稿符都快把我的聊天框烧穿了……读者们都说我最近的更新像是便秘,可他们不知道,我脑子里现在比这泥土还贫瘠。”
小蘑菇自然不会回答她。它们只是安静地立着,菌盖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在室内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点温润的光。
看着它们,林笙心里那股焦躁似乎被抚平了一些。她想,至少在这个家里,还有一些生命是完全属于她的,需要她的浇灌才能存活。这种被需要的感觉,稀薄,却珍贵。
就在这时,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魔鬼编辑”四个大字闪烁着,仿佛索命的令牌。林笙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划开了接听键。
“笙笙我的宝,你今天更新的稿子呢?”编辑陈峰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热情,热情得让林笙头皮发麻。
“在写了,在写了,卡文,你知道的……”她有气无力地应付着。
“我懂我懂,可榜单不等人啊!这样,你之前那个废弃大纲不是还在吗?就是那个写植物精怪的,我觉得那个设定特别有意思,要不你改改,当个番外发出来稳住读者?”
林笙的视线落在玻璃花房里那簇白蘑菇上,心里一动。那个大纲的核心,就是一个被人类少女无意中浇灌,最终化为人形守护她的植物之灵的故事。当时写了个开头,就因为觉得感情线太不真实而放弃了。
“……我考虑一下吧。”
“别考虑了,就这么定了!我这边刚好有个推荐位,你赶紧把大纲整理一下,晚上发给我!哦对了,顺便来一趟公司,有个文件要你签一下,急用!”
不容她拒绝,陈峰已经挂断了电话。
林笙看着黑下去的屏幕,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看了一眼窗外。不知何时,天空已经阴沉得如同打翻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头顶。
她没多想,只当是寻常的阴天,抓起钥匙便出了门。
公司离她的公寓不远,步行不过十五分钟。可就是这十五分钟,成了她那天最错误的决定。当她签完文件,走出办公楼时,豆大的雨点已经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起初只是噼里啪啦的试探,几秒钟之内,就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雨幕,将整个世界笼罩其中。狂风卷着雨水,蛮横地冲刷着街道,路灯的光在雨帘中晕开,模糊成一团团混沌的暖黄色。
林笙被困在办公楼狭窄的屋檐下,看着眼前这片白茫茫的水世界,心里一片冰凉。她今天出门,别说伞,连一件带帽子的衣服都没穿。手机上叫车软件的页面一片繁忙,前面排着九十多个人。
她抱着手臂,感受着风带来的湿冷寒意,一点点侵蚀着她的体温。工作的不顺,生活的孤独,此刻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无限放大。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遗弃在玻璃罐里的蚂蚁,无助地看着外面世界的洪流,却无能为力。
放弃了不切实际的等待,她深吸一口气,将文件紧紧抱在怀里,准备一口气冲进那片雨幕之中。
就在她迈出脚步的前一秒,头顶那片嘈杂的、雨点砸在水泥檐上的声音,突兀地消失了。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林笙疑惑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不是灰色的水泥,而是一片巨大的、脉络清晰的墨绿色叶子,边缘还挂着欲坠未坠的晶莹水珠。它像一把天然的、最完美的伞,为她隔绝了所有的风雨。
顺着那截白皙的、握着叶柄的手往上看,林笙的呼吸,在瞬间停滞了。
那是一个少年。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白衬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更衬得他身形清瘦挺拔。他的皮肤是一种近乎不真实的、瓷器般的白,仿佛终年不见阳光。柔软的黑发被雨水打湿,几缕不听话地贴在他光洁的额前,水珠顺着发梢,滑过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最终隐没在微敞的领口里。
最惊人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颜色很浅的眸子,像是某种未经琢磨的、浸在清泉里的宝石,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此刻,那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里面没有人类社会常见的试探或审视,只有一种纯粹的、几乎算得上是固执的专注。
林笙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气息,不是人类身上的烟火味,也不是任何一种香水的味道。那是一种干净到极致的、混合着雨后泥土、湿润青苔和植物根茎的微苦气息,清冽,又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
“你……”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这是谁?是某个行为艺术家?还是哪个剧组跑出来的演员?
少年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只是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确认着什么。他举着那片巨大的叶子,又朝她走近了一步,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荫蔽之下。雨声在身后咆哮,而他们所处的这一方小天地,却安静得不可思议。
他凝视着她,那双纯粹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错愕而狼狈的脸。然后,他缓缓地、清晰地开口,声音如同清泉流过石涧,干净,又带着一丝微凉的质感。
他说:
“我来接你了,笙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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