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院里灯光明亮,桂花树前,院里空地上,零零总总聚着六七十人,虽有些零散言语,气氛却半点也不活跃。
当任母在院前站定,便连窃窃私语也没有了,大家自发的排成排,站的端正,认真看着任母,等她发话。
任母眼带不舍,面有伤感,从相熟的面孔上一个个看过去,沉声道:“今日事诸位都看在眼里。我也不瞒你们,家中确实遇上了困难,一时难解。
你们都是家里的长工,与我家人无异,我相信,就像我舍不得你们一样,你们也舍不得这个家。”
显然,大家都听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人群中有短暂的骚动,有藏着沉沉愁绪的叹息,慌张的呢喃,亦有高高低低的哽咽。
任母等大家平复一点后,在见到有人欲言又止,神气彷徨时,抬起手轻轻压了压,压下那些未问出的话语,自叹了一口气,勉强笑道:
“这么多年你们对家里事件件上心,样样仔细,我都看在眼里。放心,便是家中已到山穷水尽,今儿我也绝不会叫你们有半点难为,更不会亏待你们分毫。
明儿一早,你们便拿着契约去管事院,管家他们会照着契约上剩下的年限发全薪水。另外,每人还会照足陌多补十两银子,也算是我单方面毁约,对大家做出的一点补偿。”
说完,任母的目光又从头至尾将所有人扫过,似乎要将她们一一记在心中,好一会,方一脸落寞的挥手道:“好了,各自都去吧,今儿晚上,这儿不用伺候了。”
在一边,任浩辰是早就哭的稀里哗啦了:“奶奶个熊的,都怪那个臭跟班,明儿我就提刀去和他决斗!”
“二哥,一边掉金豆豆一边说狠话,一点也不凶好不好?”任渺摇摇头,但这一番话说出去,明日家中人该散了大半去,她心中多少也有些难过。
跟在他们身边看顾的珠儿揉揉眼睛,忙笑道:“瞧二郎说的,这玩笑说与我们听听也就罢了,万不可当了真。”
任浩辰哭的眼圈红红,抬起头,抽抽嗒嗒的问:“珠儿姐,你也要走吗?阿西阿梦姐姐呢?大家都走了吗?”
珠儿笑了,还没回答,便听刘老才中气十足的哼声:“珠儿可定不走的。老头子我只要有口饭吃,就哪儿也不去,死也要守在咱这老祖宅里,她往哪去?自家翁翁都不要了?”
“翁翁!”珠儿跺跺脚,赶紧上前扶住刘老才:“你这腰都成这样了,还到处乱走什么?”
陈默拍拍胸膛:“珠儿姐你放心,我的力气大着呢,老才翁翁走的一点也不费力。”
任浩辰眼一转,虽见譬如大华、阿武哥,又或者甜甜姐,郑嫂子等,自己特别熟的人都利索转身散去了,但有大半的人,可都跟着娘身后在往厅里去。
其中便有从来在他房里做事的两个姐姐。而且他耳朵好使着呢,都听见了,大多在说些不要走的话,这安慰到他了,觉得这不过是场闹剧,明儿一醒,止不准大家都说好了不走。
于是,他把心揣回肚子里,抽抽鼻子,叹了口气,做悲痛状:“阿默,既然咱们都要说再见了,那昨晚上打的赌,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陈默张大了嘴,震惊道:“不跟我计较?二郎,是你输了!咱还没搬家呢,你就抠门到要偏了我一条刀带?不是,话说你不应该要精心准备一条最好的带子送我吗?这操作不对啊!”
“那就先欠着,我的钱,可是要派上大用场的。”任浩辰擦擦眼泪,又是一个冷静的大孩子了,他盘算的很好:
“万一大家都不走,那我攒的钱就要拿出来分给大家,不能要大家喝西北风。”
陈默掰着指头帮他算了一会,摇着脑袋道:“二郎,你算算攒的那三四十两零花够几个人的月钱?”
任浩辰不爽了,扑过去要和他决斗,二人你来我往的追逐起来。
跟着美芝和巧云往这边走的知知,眉头悄悄皱起。
“小娘子,你吃个东西外衣去哪了?现在可开始降温了!好在我有顺手带一件出来。”美芝终于是找着了机会,抖开手上的外衣就来给任渺披上。
巧云挨过来笑道:“浴室里水都烧好了,在温着呢,小娘子今儿累坏了吧?咱这就回去泡个澡,再美美睡上一觉,解解疲劳。”
“唔,是有些累了。”任渺揉揉眼,语调乖乖软软的:“美芝姐,我想泡个安神汤。还有啊,午前太阳晒多了,要多备些润润的润肤膏。嗯,我想回去就泡上~”
美芝一听,手上两下给她系好带子,忙应道:“嗳,我这就去。”
巧云赶紧说:“我才见咱屋里头那几个姐姐匆忙往外去了,这下定找不着人手,美芝姐,我也去帮忙。”
“嗯,也是。”美芝一想也对,就说:“那巧云跟我来,知知,你陪着小娘子慢慢回。”
等人都散了,任渺转身拉上知知的手,笑的特真诚:“谢谢你,知知。”
“小,小娘子?”知知抿紧了唇角,一双凤眼忽地睁大,配上弯翘的眼角,像极了受了惊的猫儿眼。
任渺拍拍她的手,笑道:“美芝姐都和我说了,今儿多亏你折回去报信,她才能及时找着历本送出去。知知可真是聪明极了。”
知知垂下眼去,整个人放松下来,低低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小娘子不必谢什么。”
“哪有什么应不应该?”任渺拉着知知,慢慢往前走,穿过月洞门:“你的工作不过是照顾我,从来你也都做的很好。
你便是不插手也已尽了本分。你愿意这样帮我,定是看在我俩的情分上,我谢你如何不应该?”
“小娘子说的哪里话?夫人是我的大恩人,帮小娘子就是在帮我自己,有何可谢。”知知闷闷的回应,手指头不自觉的在甲侧抠着。
“那我可不跟你客气了。我娘帮了你家,这么多年你尽心跟在我身边,今儿还立了这样的大功劳,就算扯平了吧~”
任渺松了手背在身后,侧过身歪着头,对着抬起头来的知知眨眨眼:“知知,与家人团聚还是留下来,从心便是。你是自由的。”
说完她脚下一旋,轻飘飘转了个圈,便跑进枕玉院内,放开了声音笑嘻嘻道:“美芝姐,汤好了没,要不要我帮忙?我可等不及了呢~”
知知在院边站定,揪着手指头,咬着下唇看着任渺轻快的背影。
好半响,她脸上表情中的迷茫带上了一抹无奈,逐渐又染上一缕愤怒,又有些怨怼:
“夫人那样伤心,你怎么还能笑的这样没心没肺?...自由...你怎么,怎么能这么天真呢...”
未尽的话语消失在呢喃里,她缓缓摇着头,眼中漫上泪水,遮去那一丝回环不去的不舍,脚步一转,又往来路去了。
月儿往中天逼近,转眼已到亥时正,延芳堂里的热闹总算是散了。
任母揉揉眼,问道:“小琳,刚刚我见小惠过来了趟,可是账已算出来了?”
“夫人妙算,都理出来了。”金琳放下手中活计,忙来帮她揉太阳穴缓解疲劳,想想又温声问道:“才来说不走的这些,可要与管事她们说一声,把契捡出来?”
往后靠在椅背上,任母轻叹一声:“明日....什么时候了?”
“已过亥正了。”
“还不算太晚。”任母捉住住太阳穴上的巧手,吩咐道:“即那边算完了,那你叫小惠派人跟小田到阿秀家,与她说说今儿的事。
也让小委去寻冯三,与他说,让何家把城南铺子的东西收一收,免得因咱们连累,生意做不成,东西也损了。”
金琳有些讶异:“租出去的也会有事么?”
“总怕万一。”任母看着桌上写满名字的本子,又说:“还有,你让阿雨她们再辛苦一会,将家中人擅长什么整个册子来与我,我给指些个去处,也算全了我们缘分一场。”
“嗳。”
独剩一人,任母发了会呆,起身打算往前头书屋看看,却看见了抱着膝愣愣坐在门口,眼中含着泪的知知。
任母缓步走到她身边坐下,柔声问“知知,怎么了?”
“夫人,我好害怕。”知知抬起眼,羽睫不堪重负,眼中噙着的泪水如压弯了荷叶的露珠般缓缓滚落,在稚嫩的脸庞上留下彷徨的印记。
见她如此,任母柔和的神色中添上了一抹怜惜,抬手摸摸她的发髻,笑道:“乖孩子,不怕啊。
郝节判家夫人随性,对女使随侍宽容,三娘子的性子更是出了名的大方不计较。我前儿里听说,她家三娘子身边缺个会点茶,还识些字的小女使。
月钱是按中等女使算,能出到五贯六百文,也是三年签一回契。三娘子身边上等女使名额有缺,要是做得好,从二等升为上等女使的可能很大,知知可有意此差事?”
“夫人,我...”
第二天一早,任渺才起来,还打着哈欠,睡眼迷蒙的呢,就摇摇晃晃的将梳妆台上的百宝小柜抱到圆桌上一放。
两下里把里边的小抽屉都拉出来,没一会就摆得跟地摊似的,埋头在里边扒拉着。
拿着头梳,从头到尾看着她折腾的美芝被逗笑了:“这一大早的,小娘子这是没睡醒,还在梦中么?与我说说,可梦见什么了?”
“我记得我前年不是得了一个银扭丝缀福牌的开口镯吗,怎么找不见了?”
美芝听了,转身就走去床头边,在翘头案上提来个更小的,有天然虎皮,纹描金嵌宝的红木百宝小柜来,笑道:“被我收在这只香柏柜里了。”
将东西取出递给她,美芝好奇道“从仰天寺回来后,从没见你想起要戴这只镯子,怎么今儿忽然...”
说到这,美芝住了口,叹了一气儿:“也是,就咱家如今境况,是该带这寺里请来的,祁一祈福。”
任渺接过镯子就笑:“哪儿啊,昨儿我才说要给秀寒多传传喜气,最近自然都要带干娘给的那只双莲镯呀。”
“那你找这只镯子出来做什么?”美芝不解了。
任渺才说:“还要那套...”
便见巧云从外边进来,告诉说:“小娘子,知知背着包袱走了。”
美芝看看任渺,惊讶道:“她是昨儿晚上与小娘子说了么?可这临走,怎么着也得再来说一声啊。”
“唔,差不多吧,算是我与她说的。”任渺含糊的应了一声,又自桌中铺排出来的屉子里,挑了一条缀着个足金平安锁的青玉珍珠项链,与银镯一起给美芝:
“这俩,再把那套琉璃葫芦头饰找来一并包了,让巧云给她送去吧。巧云,你且说我祝她平安顺遂,每天开开心心的长大。”
在旁边听了这些话的巧云惊了一下,忙叉着手道:“我是打死也不要走的,小娘子可别把我也赶了!”
任渺才跳下椅子,闻言顿时失笑:“你?且再等十年,到时候就是我不赶,说不准你也待不住了。”
“才不会呢,就是吃糠咽菜,我也要在小娘子身边待一辈子!”巧云常常吐了口气,放下心来。
“真要叫你在我手下吃糠咽菜,那就是我的失职了。”任渺胡口应着,乖乖坐到梳妆台前,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含糊道:
“这天色瞅着也不早了,快来帮我梳头,今儿轮到我给阿晓送饭,迟了得叫他饿坏了。”
在她俩说话的空档,美芝特找来黄铜包边的黑漆戗金芸苔花纹小双层盒,将那几件首饰仔细装好,还把手上嵌着黄蓝宝石的银戒指褪下来,用软巾仔细擦了放进去。
又自做主转去中屋衣柜里挑了些颜色鲜艳俏皮的头纱丝带等物放在上层里,落了锁,把钥匙用带子穿起来,一并转交给巧云。
转身拿了梳子来给任渺梳头发,正好听到任渺这话,忍不住笑着打趣:“我们家巧云都会分身术了,这果是还迷糊着呢。”
“那我可得勤奋修炼,争取早日能一人顶过两人才好。”巧云笑眯眯接了一嘴儿,抱着东西两下里就跑不见影了。
等屋里只有两人了,美芝才问:“小娘子,那套七彩琉璃葫芦头饰若是全套倒能做个压箱的好物,可最紧要出彩的,便是那对缺了的粉青葫芦金花钗。
少了这俩,旁的作配的簪子,全不过普通颜色。与其送她那个,何不如在这匣子里拣两根时新的与她?”
任渺为了不打瞌睡,正取了那双莲镯来,对着光在观察上边三颗红玛瑙珠,闻言随口道:“如今临要再见,却赶上这等时候。
太贵重的我本不好给,但那缺了件的琉璃头饰于我是鸡肋,于她却是盼了许久的成全,我不如遂了她的愿...哎哟!”
突来揪发之痛,让任渺惊叫一声,捂着脑袋就哭唧唧的转过头:“美芝姐~”
美芝慌的丢了梳子要给她揉脑袋:“可是疼的狠了?快让我给你揉揉。都怨我,走了神。”
其实过了那一阵疼就没事了,任渺晃晃脑袋,没觉着有什么感觉了,挥手就又笑道:“没事了,没事了,姐姐继续吧。”
见她脸上笑意并不勉强,美芝才按着她的肩,皱着眉问:“不忙,小娘子先才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啊?”任渺慢慢捂上了嘴,低下头去玩镯子,不则声了。
见她这心虚模样,美芝便知,不是自己太敏感,当时就觉得又气又好笑,忍不住屈指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我说你怎么突然那么硬心肠呢。
在知知那样纠缠下,却宁叫我把那琉璃葫芦拿去大柜子里锁起来,也不肯松口与她一两只玩玩!感情是她瞒天偷日,你跟着包庇?
我的傻娘子哟,你也不怕她胆儿养肥了,回头连你都给偷去卖了!”
任渺鼓着脸颊,弱弱的为自己申辩:“明白是明白,可说出来多不好?我压着不给,她就成不了事,便不敢有下一回。”
“那你现在倒给了?”美芝忍不住冷笑:“合着你还是想惯得她上天,再送她去旁人家吃大苦头?”
“才没有呢!”任渺当即挺起小身板,大声反驳:“当时我不就罚了她?”
“是是是,你的惩罚就是叫她连着七天不睡懒觉,早起去给你摘花。”美芝没好气道:“那对花钗的颜色极难得,就是放现在拿去卖,少说也能值六十贯。
就算不是有意,我还说至少得罚她一二个月的月钱,才能长长记性!这倒好,她是刻意欺瞒,你还都知道,结果就摘个花算了?”
“那之后,你休息我也从没再让她管过屋里面的事,再也没答应借她什么,也让她老实穿工作服,不让她再混穿我的去...这一件件的,不都是么?”任渺掰着指头一样样算。
美芝捡了梳子重新给她梳头,并附送一个大白眼,气道:“要不是念着你这点做的不错,我现在就能给你闹到王管事那里!
就是要她这一世都怨上我,也得给她一点教训!省得我心里这股子无名火没地去,顺便也能叫你长长记性!”
任渺没话说了,好一会又有点担心,忍不住嘟嘟囔囔问:“美芝姐...知知那样聪明,人又机灵的很,以后长大要还是做了这行,在别人那她应该不敢这样做吧?”
“你再说,我可要压不住气了!”
好嘛,这语气真是火药味十足了,任渺立即闭嘴,并伸手捂住了半张脸,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从镜子里看着美芝,企图用可爱来扑灭对方的怒气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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