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如意居内锦灯被相继点亮,任母与相公相携入内。
只闻得数声问语,衣服闹出悉悉索索的动静,在任渺头顶搭了又去了。细细的水声混着脚步声起起伏伏。
不多久,便听任父开口屏退了众人。
任渺盘腿坐在地上,小心躲着不被发现。
听墙角这事,是她这辈子头一回干。听父母墙角,更是两辈子头一遭。
但她基于记忆中捣蛋大王的经验,以及对自家爹娘行动的了解,有信心在之后事了拂衣去,不留一点痕。
这会子她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一双眼睁的是贼大贼亮,里头透出来的全是兴奋。
却听她爹一开口就是很愧疚的语气:“唉,云娘,今番却是要你受委屈了。”
哦豁~听个开头就让任渺心中咋舌,搞的什么?竟还要她娘受委屈?她赶紧把耳朵支楞的老高,也不管衣架子上花纹硌得慌,把脸紧紧贴在衣架子上。
又听她娘笑道:“委屈?什么能比把家里辛苦钱全喂给贪心王八来得更委屈?我这些年也就在青州里打转,这一回正好能趁便各处潇洒潇洒,不知多盼着赶紧些能出门去呢。”
任渺眨眨眼,这是要准备提桶跑路了?也不知要去哪?以前听她爹说,她家生意多在南京做中转,可是去那边么?不知道那边好不好玩?
“倒是我往外跑的太多,拘着你了。”任父哈哈大笑:“那我以后可要回来多陪陪你们了。”
“哼~美的你呢~”任母嗔道:“家里三个养到这么大可都够我伤脑筋的了,要跟年轻那会一样让你在家多待,不得再多弄出一两个?那我可要撂挑子不干了。”
任父嘟囔道:“一年到头把我推在外,你是一点不怕我失足么~”
“你敢?”任母语气淡定:“我告诉你,但凡给我听到点什么风声,再查出什么首尾来,你就别想回来了。”
“哼,你也忒霸道了些。”
任母轻轻笑了,笑声如银铃般悦耳,柔柔地说:“你回来我几时没叫你满足了?日日好哪有小别重逢来的爽快?嗯~好宝贝儿,你说是不是?”
“云娘~”
这一段么,非礼勿听,非礼勿听!任渺脸红红地捂住了耳朵,心中忙叨叨念着阿弥陀佛,酒色皆空。
好一会才又听她爹低叹一声:“云娘,我年年都有叫常伯给岳父送年礼去,每及开春,到那边,闲下来时也会带礼物上门去看看,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很想你的。
岳父大人只是嘴硬罢了,心是软的,这些年常常也有念叨你几分。这回你难得回去一遭,不说别的,也该叫孩子们知道一下外翁家门朝哪边开,你也能与岳母...”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叫已经听得迷糊的任渺吓了一跳,正懵时,就又听她娘用她从没听过的冷语道:“任宏泉,我早已割发断亲!
你哪来的岳父?我的儿子女儿哪里有什么外翁?今儿好好的,可莫逼我削你!”
“云...”
“啪!”
贴着衣架子一起摔在地上的任渺抬起头,用懵逼的笑容来掩饰尴尬:“娘,爹,哈哈,那啥,晚上好啊。”
被惊得站起来的任母发钗半解,双颊艳飞红霞,唇若涂朱。上身只单穿着件绣着桂枝探月的玛瑙灰双罗抹胸,窈窕身姿一览无余。
下搭一条绣有几从兰草的东方亮底宝石蓝围边裈裤,配着脚上趿拉着的松花撒花罗面拖鞋好不清凉。
这会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儿,她一手按在梳妆台上,脸上表情在薄怒与惊讶之间,也是懵在那,闻言还习惯性点头,并露出温柔的笑:“乖宝贝,晚上...”
几个字一出口,任母才反应过来,想到了什么,端的是又羞又气,一时不顾形象,自胸中吐出一声怒吼:
“任渺,你这死孩子,哪儿不好玩,偏大晚上躲在这,是要吓死你老娘么!”
经久不做坏事,以至于头回开张业务生疏,还混着偷听到真墙角,从而脑子上锈,导致失手被抓的任渺,脸上都是苦哈哈的表情,趴在那沐浴在自家娘的怒火中,动也不敢动。
她也不敢说话,只管呐呐地摇头,兼之死命地眨眼,待觉出含上两包救急的眼泪水儿,便睁大了看着自家娘,企图以此卖个可怜来解救自己于水火。
穿着个背心加宽大短裤的任父被娘子一声吼回神,忙放下手中钗环,劝道:“云娘,咱闺女肯定不是故意的,莫气莫气。”
又跑来拉半边脸都印的是花纹,眼里含着泪,看着可怜兮兮的女儿起来:“阿蝶,快起来。哎哟,这脸儿怎么都花了?可有摔着哪儿了么?小可怜喏,好好的躲来这作甚么?”
待看清了女儿脸上花样,任母险些没直接破功笑出来,忙挡着唇清咳一声,勉强冷笑道:“可怜个什么呢?惯会作相的鬼灵精,你要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且看我如何收拾你。”
任渺顺着爹爹的力道站起身,正有一下没一下的偷瞄着自家娘亲的脸色,听问立即抽抽嗒嗒的实话实说:
“家里都闹翻天了,女儿真的好害怕呀,问哥哥他又什么也不肯说,人家没办法了,才躲起来偷听的嘛~”
她眨眨眼,把快干了的眼泪挤成两挂眼泪珠子悬在睫毛上,跑过去抱上娘的腰,语调软软绵绵的道歉:“娘,渺渺下回再也不敢了,娘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嘛~”
瞅着她这样,虽然任母一眼就看出来八成是在做戏,到底也是受用这一招,羞过那一阵,脸皮消了红也就厚实了两分,那是半点也再气不起来了,上手揉着女儿的脑袋就嗔道:
“你哥哥不说,怎不见你来问我?却使这法子,做下这样偷偷摸摸的行径?”
任渺抱着娘的腰扭来扭去,哼哼唧唧的继续撒娇:“娘,对不起~伦家真的再也不敢了啦~”
她爹在一旁,装腔作势的:“咳咳,咳咳咳!”
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任渺当是其中翘楚,闻弦音即知雅意,当即空出一手抱着她爹胳膊,脑袋歪过去蹭啊蹭的,软软道:“爹爹,也对不起嘛~”
任母与夫君对视一眼,双双笑出来。
才没两声,她忙忍下来,又坐回绣墩上,捧着女儿的脸揉了揉,佯怒道:“坏坏的小花猫儿脸,再敢有下回,娘可是要执行家法了~”
“对,这事再不能做了。”任父努力压住笑,绷着脸道:“再有,那爹爹也要拿藤条来打阿蝶手心。”
任渺眨巴着眼,知道这回是安全度过了,忙点头如捣蒜,应之不迭。
两个做父母的又笑一回,任母捉着女儿的手,才要说什么,忽见她腕上露出的一抹金红,拉开来送到细细看,讶异道:“这镯子,可就是知州夫人送你的那个?”
任渺晃了晃手,笑道:“是呀,是不是很好看?我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精致的玛瑙珠子呢。今儿对着光,我瞧着这小珠子上似乎还有什么字呢,却没认出刻的什么。”
边儿上任父已挪了了盏灯就近照着,这会子直起身来问:“你看得出是哪儿的料子么。”
任渺歪着脑袋又看了一回,猜道:“这个质地我看着像瓦西那边的极品,但其颜色红胜鸡冠,却是没听您说过那边有出这样颜色的,莫非是万里挑一的异变种么?哎哟~”
“看不出来就瞎猜了?”任父哭笑不得的屈指在女儿额上弹了一下。
任渺揉着脑袋,嘟囔着追问:“那这到底是什么?”
“是南红赤玉。”任父笑了一回,方感慨道:“虽说红玛瑙都可称一声赤玉,可正经说来,只大理保山的南红料,才配称做赤玉。
那边的玉料,还是这样等级的,多是贡品,咱们可搞不到手。啧,这知州夫人出手也忒大方了些,咱们送的那一千金,说不准还买不来这个镯子。”
“保山的?”任渺挠了挠脸,奇怪道:“我记得爹你提过一嘴,无裂不南红是保山料子的特色,我怎没在这珠子上见着一丝裂痕?”
“要么我说千金都买不来呢?”任父笑道:“这样品质的,你爹我可才第二回见。上一回是在开封白玉楼旁观拍卖会。
当时压轴出的万佛赤玉珠,单串一百零八颗,最后被大相国寺以十万两请回去供于佛前了。”
“银子?”任渺小心翼翼地猜着。
但瞅见老爹居然一脸你开什么玩笑的表情在摇头,她咽了口唾沫:“难道是金子?”
眼看老爹点了头,她咂巴着嘴,忍不住摇头:“这十万两卖光了咱家能拿出来不?一颗珠子就要千两黄金?那大相国寺是什么冤大头吗?”
任父往她头上揉了一把,哈哈笑道:“你可太看不起你爹了?我忙活这么多年,还能一点家底没攒起来?”
难道她家是百万富翁?
水浒传中价比十万贯的生辰纲,七八个分完都个个是大财主了,这十万两黄金,那可是生辰纲的十倍还要多啊!
一想到这个时代的百万富翁那足足的含金量,任渺眼睛就是一亮,其中放出来的光,都能跟攒足了电的大灯泡相媲美了。
却听一直没说话的任母轻笑道:“相公,这镯子上的三颗珠子,要说千金一颗,我想,恐怕还买不来。”
“怎么?”任父又弯下腰细看,奇道:“那万佛珠是因刻有一百零八佛陀方能一珠价千金,这个又有什么说法?”
任母拨弄着镯子中的珠子,先问:“你可知江浙崇清观的紫阳真人?”
“嗯...永裕十年成宗敕封的紫阳真人,天水谁人不知?”任父说完,又道:“不过,我记得他不是在元平元年就羽化而去了吗?这件东西能与他有甚干系?”
夹在中间的任渺表面上在认真听,实际心里还在幻想出来的钱堆里打滚呢。
“连紫阳真人你都只知其敕封一事?还好意思给自己取什么道号?”任母笑嗔道:“早在惠宗时的丰平元年,紫阳已成大道。
彼时已有全真上人之声名,但凡修道者何人不知?何人不想与之论道?”
说着任母便缓缓叹了口气,轻声道出来历:“永裕八年,东京杨家的老夫人便请紫阳为其祖传的一对刻北斗经文的并蒂双心赤玉镯,于三元日布场,分别请道祖赐福,赦罪,解厄。
此乃紫阳真人一生中唯一布场开光过的法器,养运解厄的宝贝。漫说千金,便是万金都污了这神器。”
“啊?”任渺低头看着镯子中间那几颗小珠子,懵懵地问:“娘,北斗经多少字?这么小的珠子上能刻全?”
“那却不少。”任母笑道:“至于刻没刻全么,这也是我小时候听来的,真个底细,我就不知道了。”
“肯定是刻的有用的,不然那紫阳道人别的不开光,作甚么光给这个作法?”任父是信了的,神色很郑重,小心将灯烛远远挪开,咂摸好久才道:
“只是这般宝物,我怎的都没听说过?而且知州夫人如此轻易与了咱们闺女,这样的大恩,叫我们如何能报?”
任母给放开女儿的手,道:“因着我家祖上与东京杨家是一支,我才从祖母那知道这么回事。人家又没到处去说,外面人自然不清楚。”
听完这般说法,任渺转着腕上镯子,心中知道,不管她信不信神道,此物分量之重,都无有言表。
但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原来我姐姐却是没叫错,我与秀寒竟真是出自一脉的表姐妹。”
“这样算也不对,我们两支早出...”任母才说一半,却听外边小琳扬声报到:“夫人,主君,田林求见,说是有一桩棘手的物事儿,不知该怎么是好。”
“别是又有什么变故?”任母忙起身:“报不了报得了都是后话,如今且把眼前一关过了再说吧。”
“哎呀,披上衣服来。”任宏泉忙叨叨的:“啧,急什么?我给你挽个髻再说,这乱糟糟的出去像什么话?”
如意居正厅内。
任母坐在榻上,面上已都是严肃:“田林,可是那边又有什么变故传来?”
看着田林脸上的表情,任父眉头紧锁,忧心道:“该不是那肖内监还抽出人手,派去沿州查我们了吧?”
“不是那些事儿。”田林摇头,看了看手上包裹,有些纠结,担忧地看了眼任渺,叹道:“唉,我也不知怎么说,许是认错了呢。夫人,主君,小娘子,先看看这些东西吧。”
那包东西不小,几人干脆挪到偏厅去。
摊开来的包裹里,是海棠红配梧枝绿的里外一套半新男衫,并着冠钗等配饰,还有一小包刻样打磨工具,一个原木浅纹的盒子,里头躺着一块鹤鹿同春佩,另还有一些小玩意儿。
任宏泉还只是觉得有些东西眼熟,任母就拿起那衣服细细看了,惊道:“这针脚花样,瞧着是咱们家的,这件是...”
正待抖开来细看,就听左手拿嵌白玉银冠,右手持如意结垂挂家中孩子各有一块身份玉的任渺急急问:“这都是阿晓的东西,田林哥你是从哪儿来的?”
经她一提醒,任母点头道:“嗳,对,这身衣服是阿晓的,我记着还是春上才给做的呢。田林,怎么会在你手上?”
见她们都确认了,田林叹道:“咱们不是去卖家里的东西么,我在杂色坊一家店里瞅见了这身衣服。
春里小郎君才上身的时候,被前院小子们捉着去踢球,小郎君输给他们一回,我在旁里看,问了得知,只要穿着新衣,小郎君比试便会输,当时觉着好笑,就对这衣服留了映像。
才刚见了,便多问一嘴,就得了这一包东西,说是近段时间各处收罗来的都在这了,只是问不出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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