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
何止是刚出炉还热乎着,简直就是一块烫手山芋,刚从锅灶里捞出来就硬生生塞进了他嘴里。
医学院对学业成绩要求严格:无论期中还是期末,只要挂科数超过该学期选修课程的1/2,就会收获一份电子版退学警告;在此基础上,如果补考未通过或另有一门新课挂科,一纸劝退书奉上,你可以回村卖大蒜了。
林准是林家村的骄傲,要是过了大半年灰头土脸被退学回来了,他的脸往哪儿搁?林向兵和刘蕾的脸往哪儿搁?
恐怕真得靠林家村大蒜过活了。
那天回到寝室,林准良心发现,叫来三个室友当场立了字据,上面写着“林准发誓冬学期必定刻苦努力勤能补拙,期末挂一科请六班全体同学吃一回海底捞”。
还顺便拍了雷冉星三门满分的成绩单,打印出来裱在课桌前面,给自己加油鼓劲。
可惜“三分钟热度”是条人人都不愿承认但又必须得承认的世间真理,烫手山芋吹一吹是会凉的。
但电热水袋很难。
冬学期第一天,林准刚踏进教室,一只灌满且用粉红色毛绒布包裹严实的电热水袋忽然凭空出现,而后“噗叽”一声塞进了他怀里。
一阵儿莫名的暖潮从手指肚徐徐攀上胳膊,进而再蔓延至胸腹,细腻流沙似的,逐渐渗透到他的肌纹深处。
“准星儿!”坐在第一排靠门的老白大笑,“你站远点,保持三秒别动,我给你拍张大头贴,啊!”
林准魔怔了一会儿,怀里的热水袋像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抱也不是丢也不是。
老白刚掏出手机,那个塞来粉色电热水袋的家伙忽然从门后蹦跶出来,健硕的身躯宛若小山似的亘在他面前,深灰色的长袖秋衣外面套了件军绿色无袖马甲,洗衣粉的淡淡清香在空气里密织成网。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私人辅导员。”
他俯身凑近他耳边,温存笑道:“要听话哦,小笨星儿。”
“开什么国际玩笑,你不是不跟我一个班吗?”
林准的脸遭了他吞吐过的潮热气流,颧颊绯云顿染,自耳根徐徐上攀:“程溥阳,你又耍什么鬼把戏?”
偌大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老白嘴欠,突然脸朝天花板吆喝了一嗓子:“准星儿!”
静默三秒后,一百六十余人陡然炸开了锅,“准星儿”此起彼伏。
林准的脸起初是红的,被老白那一炮震天雷撞成了紫的,而后又被周遭毕毕剥剥的鞭炮炸成了灰白——脖子没动,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遭,扫尽了四方喧嚣,最后钉在程溥阳眉心时,脸色已经黑成了一摊煤。
黑色百搭,配他的深蓝布格褂、浅灰色运动长裤和怀里的粉色热水袋,好像一锅黑糯米糊里炒进了青豌豆,又浇了两勺麻油汁儿,色香味一应俱全。
不过能瞧出颜色品出香味的人,恐怕只有程溥阳。
林准的眉头拧成了一团麻花,“怒发冲冠”这词来形容都不为过。如果不是头发偏长偏硬还没闲工夫修剪,估计能一根根竖起来在他头顶盘一团清式发髻。
程溥阳得意一笑,而后指向头排靠窗的位置:“喏,那儿。”
“你就服了小太阳,也不丢大老爷们儿的脸,”老白开启了“神助攻”模式,丢下笔溜墙根儿跑过来,两只胳膊分别搭上眼神对峙的两人肩头,对这个笑笑又对那个咧嘴露牙,“咱六班天团的兄弟们就得互帮互助,各学各的还组行政班干啥?”
林准黑黢黢的脸又开始泛红,这回是黑里透红红里带黑,扮鬼吓人都不用化妆的那种;脖子梗成了猴面包树,几乎和脑袋一般粗细。
嘴唇蠕动却不作声,额角青筋暴凸。
而后忽然将热水袋往程溥阳怀里一砸,骂了句“滚”,而后径直从距离最近的过道往后排走。
“哟,是个狠角色。”
同桌男生戳了赵玉童一胳膊肘:“赵哥,你们班的?”
赵玉童头的脸像被502黏在了手机屏幕上,嘴角挤出一声“嘁”,头也不抬地哂笑道:“连他都不认识,你这俩月算是白活了。”
林准走到哪里,“准星儿”的喊声焦点就寸步不离地跟到哪里——当年教官的唾沫星子要能有这精确度,他就不能叫“准星儿”,得叫“林靶子”。
可惜东教楼的后排炙手可热,像他这样回回踏铃进门的家伙根本轮不到。
林准围着教室中间三大排座位绕了一圈,愣是没找到落脚之地。
只有一排靠窗空着俩位置。
课桌上边角对齐摆着一本《普通化学》和一本《有机化学》,《高等数学》和一本A4线圈本塞在桌洞里,而且还在两张单人桌的拼接线上,左右各跨一半。
课桌一角放着一瓶只剩少半的矿泉水,透明的瓶身被朝阳精准命中,投射出七彩的晕影。
主动一瞬间变成了被动。
摆在林准面前的两个选择:要么站着听俩小时,要么乖乖坐第一排。
林准在靠窗那排过道的最后站住了,和程溥阳之间隔着教室对角线。
程溥阳双手环抱站在原地,老白踮脚尖用胳膊勾住他的脖颈,两人和班里大半人一起望着他,脸上俨然写着“是男人就乖乖听话”。
林准深吸了一口气,憋着气往前排挪。
最后一屁股坐在靠窗两列里面的位置,那口恶气才被他徐徐呼出。
程溥阳一直等到他把书包塞进桌洞,又把桌上的《有机化学》和桌洞里的《高等数学》一齐掏出来,跟旁边那本《普通化学》叠了罗汉,方才与老白相视一笑,而后手掌轻轻拍在他手腕,将那条五斤重的胳膊像扛零件一样从自己后颈卸下,走去坐到林准身边了。
电热水袋揣进书包,书包头轻脚重地斜靠在凳子腿上,没过几分钟就偷懒泄气弯了腰。
林准双臂往桌上一叠,脸撇到一边趴着盯窗户发呆。
窗外是东区两幢教学楼之间的四方形花园,矮冬青被修剪成半球形的一簇一簇,在草丛与青黛色鹅卵石小道周遭星罗棋布。
“准星儿。”程溥阳唤道。
声音被风涂了薄而软的泥土芬芳,穿梭进入鬓角碎发,而后轻轻灌进了林准的耳朵。
林准:“滚,莫挨老子。”
程溥阳热脸贴了冷屁股,十八岁的温柔撞上十八岁的棱角,妄想以柔克刚?笑话。
行吧,文斗不行那咱来武斗。
还不信摆不平撒泼取闹的仓鼠球了。
于是程溥阳也不再搭腔,修长手指忽然钳住他的胳膊,把它从他脑袋底下硬扯出来;在他脑袋即将和桌面相撞的时候,手掌垫在了下面。
林准的侧脸撞上了他的手心。
人手心的温度往往比脸高一些,因此温热便源源不断地从程溥阳的手掌传递到林准的颧颊,很快把他的耳朵暖成了玫红色。
程溥阳瞅着火候到了,嘴角一购,手指突然绷紧,把面前人的头颅卡得严严实实,随后硬生生把他转到另一侧的脑袋掰了回来。
程溥阳:“你看着我。”
林准的表情肌被他钳得牢固,于是索性闭上眼睛:“我不看猴。”
“你看耍猴不?”
“滚!”
程溥阳没生气,手指的力道反而松懈了不少。那段醉人的温度便愈发猖狂,而后成了泻闸山洪,一发而不可收。
“准星儿,你听着。”
他身躯后仰,唇再次凑近他耳缘:“别和赵玉童玩一块儿了,啊。”
声线醇得像一杯冒着热气的卡布奇诺,温热的气息熏人欲醉。
“别理他了,行不行。”
林准睁开了眼睛,瞅着程溥阳的侧脸,眼帘一毫厘一毫厘向上抬高,最后两只眼睛都瞪得像铜铃——因为他觉得程溥阳像在恳求,而非命令。
他提了提下颌,微皱着眉气音发声:“给我一个理由。”
“他不会对你好,”程溥阳的手指徐徐放下,唇也从他耳畔缓缓移回,椭圆眼睛片后的眸子,深邃空明宛若暮秋石潭,“林准,你信我,老铁不会骗你。”
一言一词都充斥着**裸的坦诚。
其实程溥阳本来想说“他会带坏你”,但考虑到否定句往往比陈述句更具有震慑力,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林准斟酌字词想找句话和他的坦诚配对,身后的魏真元用笔头戳了戳林准的胳膊:“你俩纯爷们儿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灿灿看到了岂不——”
话音未落,林准和程溥阳同时变了脸色。
烈焰红唇是林准骨膜承受的禁区,罗贝贝的名字是程溥阳心头过不去的坎儿。这俩冤家对头连“要不要坐一辆出租车”这种鸡毛蒜皮的破事儿都能吵得不可开交,偏偏在这个人身上达成了共识。
其实那些破事儿本不值得斗嘴,但林准这家伙就是长了根和别人不一样的脑筋儿。程溥阳是这么想的,碰巧林准也是这么想的。
魏真元一看情势不对,连忙改口:“不、不怕,灿灿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再说了她是周一上午的大化甲,这会儿还在医学院做实验呢。”
林准撇了撇嘴,算是原谅他。
他在课桌后局促的空间里伸了个懒腰,手伸进桌洞摸到了那本线圈本。
要说即兴动漫手绘的最佳材料,书在本子面前得退居其二。故而林准对一切能以“本子”形容的物品都十分感冒,条件反射性地想把它掏出来,不想刚看到它的封皮,就被程溥阳突然钳住了手腕。
封皮上画着一只卡通猫咪,嘴边有个对话框,上面写着“xxxの神秘计划”。
画叉的地方是镂空留白,可以在扉页随意填写内容,譬如“考研胜利の神秘计划”、“成为合格铲屎官の神秘计划”、“成为学霸の神秘计划”。
当然,内容无限制,你要想跳出分数业绩的俗套,写个“成功追女神の神秘计划”也没人阻拦。
林准这么想的原因,是他方才惊鸿掠影地一瞟,恰好看到封面上写着“成功追”三个娟秀方块字。
“停,”程溥阳压低嗓门、气声短促地命令,“放回去。”
“什么东西捧着当宝?”林准挑眉瞥了他一眼,“既然做我私人辅导员,学霸笔记总得允许我观摩学习,你说是不程大佬?”
“松手,不是学霸笔记。”
程溥阳把脸色往下一沉,黑水银似的眸子里添了嗔怒的愠色:“老铁要是想要笔记,我抽空整理出来给你,现在松手。”
第六感再次占了上风,潜意识告诉林准——程溥阳这本线圈本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好奇心愈发激起他的兴致,竟忘记了面前人是一米八身高一身腱子肉的壮小伙,而将全身力气凝聚在手腕,妄图和他一争高下。
两人僵持了几秒,程溥阳小角度侧脸瞥见林准“不分雌雄决不罢休”的神色,眼神不知怎的突然猛一怯缩。
“准星儿,停。”
他这回格外坚决。
一个字的命令最为恐怖,林准的心理防线开始逐渐溃堤。
程溥阳趁机钳住他的手腕,从桌洞向外一寸一寸退回,最后手指攀上他的指缝,力道生硬却分寸适度地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又原路送了出来,还顺便把那根苟延残喘黑色中性笔塞进了他的虎口:“看书,记笔记。”
末了把那本线圈本在桌洞里颠倒了个,迅雷不及掩耳地送进了蔫头耷脑的书包。
“切,三岁小孩的幼稚行为,典型的EQ追不上身子骨。”
林准鼓着腮帮子嘟哝了一句,开始追着幻灯片看《高等数学》——这时老教授已经讲到了表达式里的各个参数,一串一串的公式像复杂难懂的外星符号。
课本对林准的吸引力只有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之后,老教授的幻灯片从“积分”切换到了“正态分布”,林准的课本还翻在前一章的末页。
开始程溥阳没去理会,但很快就意识到身边的人行为异常,于是趁他不注意伸直脖子一瞟——好家伙,课本上画着亚丝娜和桐人,刀剑交错栩栩如生,笔触精湛到一根发丝一道阴影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拿来。”
程溥阳伸手:“铅笔和橡皮。”
林准不为所动,反而赌气似的把橡皮外包装一拽,用崭新的边角蹭去了溢出勾线之外的石墨粉。
程溥阳一把攥住他的手,掰开五指把黑乎乎脏兮兮的橡皮夺过去:“让你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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