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准不甘心,又准备翻桌洞里的铅笔盒,不想程溥阳眼疾手快,一巴掌把他的铅笔盒扫到自己的地盘,侧过身去翻腾了一阵儿,最后丢给他一根丢了笔帽、标签翻角的红笔,和一支只剩下半公分墨水的黑笔。
两支笔被他“啪”地拍在了高数课本上:“听课。”
林准想回敬他一句“你大爷的,吃饱了撑的”,但老教授不合时宜地朝他俩这边瞪了一样,林准缩了缩脖子,考虑两人的位置过于扎眼,便硬生生捱到了下课铃响。
期间,林准也在课本上记了笔记。程溥阳把左手遮在鬓角偷偷瞄了一眼,发现他课本上所有的标记都曲折拐弯像垂死的蚯蚓,线条的尾巴些许渗着油墨,又被蹭出了脏兮兮的彗星尾巴,所有带圈带方块的字母和偏旁,都被百无聊赖地涂成了实心。
程溥阳心里一沉。
“以后就这样,”他伸出食指“笃笃笃”地叩在林准的高数课本上,语气不容辩驳,“每天。”
而后随手在“正态分布”那一章的课后题上勾了三个对勾:“今晚你把这些做了,期末能考及格。”
林准盯着那几个对勾好一阵儿,才意识到他椽笔一挥把所有非应用题都勾给了他。林准挑了挑右眼皮,手指拈起那页书的一角,翻来覆去两三轮,末了扬着尾调问道:“就这些?”
程溥阳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全然不似他俩最初见面时无端卖萌人设反差鲜明的模样:“错。”
“啧,”林准双唇擦出气音,“您接着讲。”
“要多少有多少——我寝室里还有两本新到货的练习册,以及三本上届学长送给我的二手习题集,如果你想认真学,我复印了给你,不收一分钱。”
林准小角度向右偏头,盯了他的椭圆眼镜片好一会儿,似乎要给他每根睫毛和眸子里的血丝画个精致速写。
程溥阳当然不惧他的凝视。他心里唯一担心的是,不小心会被他看到自己眼里的血丝。他向来喜怒哀乐不露言表,但那些珊瑚虫似的血丝会在不经意间出卖了他,把他的愤懑、无奈、焦虑、隐忧等一串儿杂糅不清的情绪,向面前人毫无保留和盘托出。
甚至还有军训时候便落种入泥、爬墙虎似的逐渐攀满他整幢心房的年少悸动。
教室前窗的窗帘还被一条素色布带束在墙角,深秋的阳光自对面楼房的屋顶仄斜而下,在铝合金窗棂上反弹入室,灿灿地铺满了林准的半边身子。
少年的发丝被裹了一层金粉,通透成亦真亦幻的渐变深棕,又隐约折射了斑斓的光影,在他额角和鬓侧落下细密斑驳的炫彩流沙。
脸型倒是生得俊朗周正,可惜耷拉眼吊嘴角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算是把他这张天生丽质的脸毁得渣都不剩。
林准嗤笑:“做完这些,能考多少?”
程溥阳五指捏闭举到眼前:七十五分。”
林准强牵面部肌肉,勉强回敬他一张难看至极的笑脸,而后继续进行着在他看来纯粹是浪费时间的斗嘴游戏,“九十分怎么办?”
程溥阳认真思索了一阵儿:“历年题刷一遍,终极目标是你能合上书自己出份卷子。”
林准拍了拍手,学着老街深巷里说书人的样子,夸张地摇头称“妙”,而后突然变了脸色:“那一百分呢?”
“一百分更轻松,”程溥阳把扣在抽屉洞里的手机解了锁,登陆校网点开自己的期中成绩单,“你啥时候能达到我现在的程度,啥时候就能考一百分。”
满大街找抽的街痞都没他这么自扬。
林准眯缝着眼睛,眼珠转到眼角上眄了一眼那行芝麻小字。
“姓名:程溥阳;学号:5154010713;学科:高等数学;期中成绩:100;半期平时成绩:50;期末成绩:待定。”
“行了行了,”林准的手拍在他的手机上缘,顺便帮他按下了关机键,“知道你是学霸,不用跟上世纪等着挨枪子的死刑犯似的,非得在脖子前挂块板子写自己大名。”
“我是认真的,”程溥阳又把手机扣回了桌洞,“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你要愿意学,我就以‘老铁’的名义做你私人辅导员,说到做到,拉钩上吊。”
说罢竟然真的伸出了小手指。
林准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笑道:“俗话还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呀还是哪里来的回哪去,少在这儿对我指手画脚。”
而后用那支苟延残喘的中性笔,在“正态分布”那章题头的空白处,写了一个力透纸背戾气十足的方块字——滚。
程溥阳收回了小手指,面不改色:“抱歉,我调课表了,整个冬学期都跟你一个班。”
“所以呢?”
“所以以后咱就是进一家门的人了,”程溥阳的声音里添了几分力道,唇齿咬字清晰掷地有声,几乎一字一顿地命令道,“林准,这书你读也得读,不读也得读。”
“操,”林准啐了一口唾沫在地板上,抬脚狠狠碾成了一片,“我他妈就不想读怎么着吧!”
“你不管我会死?你是我爹还是我娘?你放屁我都得奉为圭臬?啊?”
先前的恼火都是小孩子家家耍脾气,这回见他来真的了,程溥阳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咬紧牙关缩了缩脖子,太阳穴蠕动剧烈且极不自然。
老白的兔子耳朵敏锐捕捉到了这段儿火药味十足的对话,赶忙从靠门位置跑到两人面前:“咋了这又是,你俩上辈子得多大仇多大怨,犯得着在教室里吵吵嚷嚷?”
魏真元也连忙劝架:“准星儿,冷静冷静。”
林准瞟了老白一眼,眼神里尽是轻薄。
而后忽然把那支可怜的中性笔攥在两拳之间,“咔嚓”一声掰了粉身碎骨:“我爱画不画,爱听不听,你他妈再多嘴一句,等着。”
眼神凌厉像一把淬毒的刀,要将程溥阳的头颅捅个对穿。
你有你喜欢干的事儿。
我也有我热爱的东西。
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不料用力过猛,且中性笔塑料外壳的断端格外锋利,一不留神竟硬生生刺进了他虎口的皮肤,殷红的血很快染了一片,又顺着他的手指淌到之间,几滴落在白瓷地板上。
老白眼瞅着老教授要回来上课了,情急之下在教室第一排摆了个大鹏展翅,一把捞起自己的《高数》课本,百米冲刺蹿到了林准左边,屁股扭三扭跟他挤在一个板凳上,而后偃旗息鼓趴下脑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双人座变成了三人座。
林准左一堵脂肪垫,右一堵肌肉墙,挤在中间喘气都成问题。
“林准,消消气,”老白和他脑袋保持着一尺距离,低声道,“有话好好说。”
“当然,你是班长,你做主,”林准哂笑,“烦请你把程溥阳这个是非精从我视线里请走,成不?”
老白劝道:“小太阳是一片好心。”
“就是就是,”魏真元起身往前探头,胸腹直接贴在了课桌上,“准星儿,我记得你头天还说要向星哥学习,咋睡一觉就忘了?”
程溥阳直了直身子,没吭声。
他继续跟着老教授讲课的速度,在课本上写写画画,并不时用彩色荧光笔勾勒重点——课本上本就有提前预习的笔记,更添这一通写画,登时变得五颜六色炫彩缤纷。
“咱不能总是挂科,你说是不?”
老白思忖着林准此时应该已经心平气和了,于是翻出他眼里最有力的劝服理由:“菜芯姐姐已经把六班的期中成绩发给我了,有几个人譬如你,妥妥的潜力股呐。”
林准没答应,老白以为他这话奏效了。
“咱既然是医学院数一数二的明星级人物,脑袋瓜又不笨,为啥不努力用功冲个奖学金哩?”
“菜芯姐姐”是临八的辅导员,本名蔡才欣,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人美心善,因为军训结束后的一场破冰式,和王白等几个活跃外向的男孩子打成一片。大伙儿建了班团干部微信群,平日里你一言我一语调侃玩笑,吟故而慢慢熟络了。
林准皱眉闭眼,不耐烦地摆摆手:“闭嘴。”
“你也知道,咱是学医的,到了大二开始基础专业课,大三开始临床专业课,越来越难对付。”
老白只当他是空气,自己就是个对着空气练习感染力的草根级演讲家:“基础专业算上生化总共十一门,临床大课一本书的厚度堪比《红楼梦》,醒醒吧哥们。”
“支持老白,”魏真元不合时宜地抢了一句,“准星儿,高数普化这些贼鸡儿简单的通识课,以后想要都没了。”
“病理病生,九死一生!”
“生理生化,必有一挂!”
“系解局解,只能苟且!”
“妇儿内外,总有意外!”
老白和魏真元的配合程度堪比相声演员,你一言我一语在两排四张课桌之间支起了场儿。
程溥阳用余光瞟了他俩一眼,眼神里一半厌恶一半愠怒,不知是两人打搅了他认真听课记笔记的兴致,亦或他打心底里也觉得这两人嘴欠。
林准的目光长久落在课本的某段文字上,双唇紧闭,用力咬紧了牙关,太阳穴剧烈蠕动。
换了注意力集中的学生,这会儿早该把那段文字背得滚瓜烂熟。
但林准做不到。
“别忘了,这些通识课算主修绩点,”老白继续喋喋不休地解释道,“大二开学就评奖学金,校一奖有六千块,只给主修均绩前百分之三的学生。”
老白碰碰林准的肩膀:“二奖四千,三奖两千,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几千几百的外设,就算咱眼界高远看不上这点破铜子儿,多少也是钱呐。”
话音未落,程溥阳忽然停下笔,冲他皱了皱眉:“老白你现在讲这么远,恐怕不是时候。”
医学的重点课程在于化学和生物,因此不似海科电气这类对学生的数学功底要求严格的专业。高数是文科高数,医学院的学生和文史类、艺术类专业的学生一块上课。
程溥阳高中读的理科,而且得过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国家奖,就算半道题不做直接考试,函数方程微积分这些小儿科的玩意儿,遇上他堪比计算机处理器的大脑,不用他动笔,就得自动把一百分写进成绩栏。
所以这回他心里明确了,自己压根儿不是烦他俩在身边唱和影响学习,而是觉得对一个三门挂两门的闷骚少年而言,跳过个中艰辛直接谈论奖学金确实不妥。
“啥叫不是时候?”老白没想到程溥阳会突然噎他一回,顿时咋舌,“我还满心指望你和准星儿拿一奖,咱六班天团怕过谁?”
“妈的!”
林准忽然“砰”地猛击课桌,起身怒道:“你他妈是瞎还是聋?”
手掌拍击中空桌面发出巨大声响,那木质课桌本就不牢,被十八岁力气正壮的男孩儿陡然施力,顿时颤得犹如探入音叉的水面,程溥阳的小半瓶矿泉水像陀螺似的晃了两圈,“啪”地一声,跳桌自戕。
一百六十余人再次鸦雀无声。
老教授被他冷不丁的一嗓子险些儿吓出心脏病,迈出的脚步卡在半途,下巴颏上的花白胡茬一齐抖了三抖,手里的多媒体激光笔从指缝里滑落下去,落地反弹几个来回,LED灯闪了又闪,最后张嘴吐出两节电池,阵亡。
林准跳上桌子,从三人座里挣脱而出,绕讲台前面径直跑出了教室。
动作幅度过大,方才凝牢的伤口又被撕开,血从虎口蜿蜒而下,着在手背上画了一只光秃秃的树杈,随着他的脚印滴答淋漓了一路。
教学现场秒变凶案现场。
跑到门口的时候,林准回头不知骂了句什么,额发凌乱大半儿,眼角里似有潮湿,被阳光一晃,熠熠地亮。
赵玉童在桌下用膝盖碰了碰同桌男生,不出大气地低声道:“喏,小明星林准,这回认识了不?”
那人跟他对了个眼色:“是条汉子。”
“是个屁。”
赵玉童瓮声瓮气地冷笑一声:“老子还因为他跌过一跤,娘们儿都没他那么女里女气,贴在背后像张臭胶皮似的抠都抠不下来。”
他的手机像个mini版VR远程控制台,从绝地求生切屏到剑与远征,地图竞技场王座之塔轮番刷了个遍儿,奖励加挂机赚得盆满钵满;而后点开时光之巅的最新篇章,二倍速开始战斗:“靠,野怪凑种族队形,打完不掉奖励,这破游戏早晚得糊。”
同桌唯唯诺诺连道了几声“对”,抬眼瞟了瞟鸦雀无声的教室,又凑近赵玉童的脑袋,低声下气道:“赵哥您是老大,您玩得不开心咱就卸载了吧。”
赵玉童似乎对他的用词有所不满,转头扫了他一眼,嘴里嘟哝了句“一边儿去”。
同桌悻悻地缩回脖子。
“他就……这么跑了?”老白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半晌儿才从嘴角挤牙膏似的挤出一句,“这可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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