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流转，回到了方若想四五岁的时候。
那时的他还是很黏方若幻的，像他的小尾巴一样。方若幻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迈着小短腿，努力地跟着。方若幻的腿很长，一步能顶他两三步。他走的很快，从来不会为了等身后的弟弟而减缓步速。
小小的方若想很快就追不上了。
看着哥哥越走越远的背影，他只觉得一阵恐慌。他害怕有人把他抱走，那他就再也找不到哥哥了。他怕的边跑边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每当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前面的方若幻就会停下脚步，转过身，站在原地，等着那个哭的抽抽噎噎的小团子扑进自己怀里，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他干净的衣服上。
然后，方若幻就会牵起他小小的、汗湿的手，带着他一起去上学。一路上，总会收获许多惊奇或诧异的目光。毕竟，一个冷冰冰的优等生，牵着一个哭唧唧的小豆丁，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不许出声，不许闹，不然明天我就不带你了。”方若幻的声音总是没什么起伏，却安抚了当时的方若想。
“知道啦，哥哥。”小方若想点头如捣蒜，紧紧攥着哥哥的手。
方若幻的老师对他非常纵容，因为他从入学起就一直是无可争议的第一。上课的时候，方若幻就把弟弟抱在自己腿上，一只手揽着他的腰，防止他掉下去，另一只手则在本子上飞快地写写画画。
小方若想坐得久了难免无聊，就偷偷拿起哥哥的笔，在方若幻摊开的课本或者笔记的空白处，画上歪歪扭扭，谁也看不懂的涂鸦。画完，还不忘抬起头，冲方若幻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
而方若幻就会面无表情的瞥他一眼，把原本用来揽着他腰的手，不动声色地滑进他的衣服里，挠他的痒痒肉。小方若想立刻就扭了起来，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只好痛苦地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小脸憋得通红，忍笑忍到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方若幻很懂小时候的方若想的心思。小家伙一夹紧腿，他就二话不说一把抄起他，在老师和同学们愕然的目光中冲出教室，直奔厕所——哪怕当时课才上了一半。
小小的方若想对此也很无奈。没办法，四五岁正是憋不住尿的年纪，这不能怪他。
……
画面跳转，色调变得灰暗压抑。那是方若想刚上小学一年级不久。
人生中的第一次正式考试，他就考了个全班垫底。试卷上鲜红的分数就是耻辱的烙印。原本对他这个“方若幻弟弟”寄予厚望的老师，脸上的失望丝毫不加掩饰。回到家，父母看到成绩单，更是难掩震惊和不满，怎么也没想到，他的成绩能烂成这个样子。
他们起初以为这只是个意外，怎么说他也是方若幻的亲生弟弟，长得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总不至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而事实证明，他们俩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一个接近满分，一个接近零分。
渐渐的，所有人眼中就都没有方若想了。方若想也是那个时候才发现，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方若想”这个名字，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得到的所有关注和期待，都带着一个前缀——“方若幻的弟弟”。
就好像他存在的价值，仅仅只是为了衬托另一个人的光芒。
除了方若幻自己。
他从来不叫他“弟弟”，他对他的称呼只有一个字——“想”。
年幼的方若想曾为此感到困惑，甚至有些受伤。他以为这是哥哥疏远他的象征。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还是恳求方若幻，不要对自己那么生分。因为那时候的他还傻乎乎的以为，他是自己的哥哥，他会对他好。
可方若幻却说：“你首先是‘想’，其次才是我弟弟。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你就只是‘想’，是你自己。”
那一刻，方若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扫了一下，涌起一股暖意。他明白了：哥哥不想用“弟弟”这个标签束缚他，希望他做独立的“方若想”。
然而，这份短暂的“明白”很快被现实冲刷得面目全非。当他一次次被拿来与“完美的哥哥”比较，一次次承受着父母的失望、老师的叹息、同学的嘲讽，他才开始“明白”了另一层含义：方若幻根本不屑于做他的哥哥！他叫他“想”，是在划清界限！是在用一种看似温和的方式，将他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毕竟，对自己来说，有他那么优秀的哥哥，是无上荣耀。而对方若幻来说，有自己这样一无是处的弟弟，是无限耻辱吧。
他是他的败笔。
“明白”了以后，方若想心中就滋生出了恨意。他觉得方若幻实在是太虚伪了！他在所有人面前装出一副对自己千般纵容万般好的模样，好到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无微不至关爱弟弟的好哥哥。但实际上，他甚至没有把方若想看作自己的弟弟！还要冠冕堂皇的说是让他做自己！
啧，太恶心了！
……
画面再次扭曲，变成一片昏暗嘈杂。那是方若想彻底恨上方若幻的转折点，因为跟人打架，回家后被父亲揍了一顿的那次。
当时方若想年纪还小，根本反抗不了。那也是方父头一次在方若幻面前展露出自己狂躁狠绝的一面。
他先是狠狠扇了方若想一巴掌，打得他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发黑。方若想下意识的看向站在一旁的方若幻，眼里带着微弱的求救。
方若幻只是沉默地看着，一如往后的每一次一样。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他既没有开口劝阻，也没有试图拉开父亲。
方父就开始肆无忌惮的将所有积压的负面情绪发泄在方若想身上。
而方若想就痛苦的蜷缩在地上。恍恍惚惚间，他瞥见方若幻垂在身侧的手，捏的死紧，紧到指关节泛白！那双拳头甚至也在微微颤抖！
方若想如坠冰窟。他非但不在乎自己疼不疼，心里难不难受，甚至……他也想加入父亲，跟他一起打他！他跟他是一样的……
他心中对方若幻的最后一丝希冀和期待。就在那个充斥着暴力和屈辱的晚上，被彻底碾碎、泯灭，再无一丝痕迹。
这个哥哥，他不要了。
……
记忆的走马灯还在继续。画面定格在方若想十一二岁的一个晚上。他坐在自己房间的地上，龇牙咧嘴的往自己脸上、胳膊上涂抹碘酒。
下午跟人起了冲突，身上又添了新伤。当然，他没有动手。
方若幻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斜倚着门框，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空气中弥漫着碘酒刺鼻的味道，但方若想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淡淡烟草味，不属于这个房间，更不该属于方若幻。那味道虽然很淡，几乎被碘酒的味道掩盖，但方若想天生嗅觉灵敏，尤其讨厌烟味，对这种气味格外敏感。更何况，方若幻身上向来只有干净的皂香，或者书本的墨香。
“你抽烟了？”方若想头也没抬，一边忍着疼擦药，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方若幻抽烟。
“嗯。”方若幻没有否认。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方若想涂抹药水的手，和那些青紫的伤痕上。
“为什么？”方若想抬眼瞥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专注处理自己胳膊上的一块淤青。动作有些笨拙生疏，下手没个轻重，时不时疼的他倒吸凉气，眉头紧皱。越疼，他内心反而越平静。很奇怪，但无所谓。“我记得你从不抽烟。”他补充道。
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棉签划过皮肤的细微声响，和方若想偶尔压抑的抽气声。过了很久，方若幻才开口。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困惑：
“因为烦。”
他还在看他。
“……”方若想沉默片刻，心中那股恶意又翻涌上来。他停下涂抹的动作，抬起头，迎着方若幻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恶劣的幅度，“你说，如果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爸妈会怎么样？”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发现方若幻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才慢悠悠的继续：“他们会对你很失望吧？毕竟，连我这种‘不学无术’的混子都还没沾染过这东西。然后……你猜你会不会变成下一个我？”他的笑满含恶意，“我记得，咱妈可是非常、非常讨厌咱爸抽烟喝酒的，每次看见都要跟他大吵一架。要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也……”
想到方若幻挨骂挨打的场景，方若想的心情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
然而，方若幻脸上的表情依然是那副该死的淡然。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平静陈述：“不知道，或许吧。”
方若幻盯着方若想的目光热切，恍然间让方若想觉得比起自己刚才的假设，比起会不会让母亲失望伤心，方若幻更在乎的……是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这个念头让方若想浑身一激灵。
呵，我一定是疯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方若想真的在晚饭时间，当着全家人的面，“告发”了方若幻。
不出意料地，方母的确发了很大一通火。她“啪”的一声摔了手中的筷子，眼睛变成了两只喷火孔。她甚至抓起自己面前的饭碗，狠狠摔在地上！白花花的米饭和碎裂的瓷片撒的满地都是！
方若想从没见过她气成那副样子。但母亲气的不是方若幻，而是自己。
“方！若！想！”方母的声音尖利的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你整天不学无术，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烂泥扶不上墙！我什么时候因为这些说过你一句？！我忍你！我认了！谁让你是我亲生的！可现在倒好！你居然还学会污蔑你哥了？！啊？！”
她指着方若想，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我养了小幻十几年！不比你更了解他吗？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从小到大，烟味都闻不得！他会去抽烟？！你个小兔崽子！不知道跟你哥学学好！成天就知道惹是生非！现在居然还学会造谣抹黑你哥了！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你是不是就见不得你哥好？！”
方母吼得声嘶力竭，根本不给方若想任何辩解的机会，甚至连方若幻想开口，都被她这歇斯底里的爆发堵了回去。
方若想僵在原地，脸色发白。这个结果是他从未设想过的，的确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仔细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所有人都偏向方若幻，他早就知道的。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地位，低估了方若幻在母亲心里的位置。他跟他，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啊……
在方母心里，他方若想本身就是个“污点”，他说出的话，尤其是针对方若幻的话，天然就带着“污蔑”的属性！
直到方母吼得嗓子嘶哑，不得不停下来，抓起桌上的水杯猛灌几口润喉，方若幻才终于找到机会，承认说：“我抽了。”
方母喝水的动作猛地顿住。水杯停在嘴边，她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眼神闪过一丝僵硬和难以置信的错愕。她像是没听懂，又像是消化不了这个信息。空气沉寂了好几分钟。
最终，方母只是含糊的“哦”了一声，放下水杯，拿起筷子，夹了菜放到方若幻碗里，说：“……吃饭吧。”
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的翻篇儿了。仿佛刚才那场针对方若想的风暴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白白替方若幻挨了一顿骂。
啧……
方若想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已经凉掉的饭，自嘲的笑了笑。那早已深植的恨意，在这一刻，如同淬了毒的藤蔓，缠绕的更深、更紧。
更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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