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依旧无边无际。回忆渐渐淡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虚无。方若想躺在地上，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消散。身体里的力气就像被抽干了一样，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困难。
这么想想，他这辈子活得挺失败的。他觉得自己就算是真的交代在这里了，估计也没人惦记。
两手空空来，无牵无挂去。这样……似乎也不错。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深渊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本能冲破了重重阻碍，盘旋在他的脑海——
他不想死！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活着！
这念头如此突兀，却又如此清晰，瞬间点燃了他几乎熄灭的心火。求生的**野草般疯长，顽强的撕扯着包裹他的死亡阴霾。
[十八岁的方若幻依然爱方若想。]
“！”方若想猛地从地上弹坐起来！剧烈的喘息带动着胸腔起起伏伏。
我必须活着！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坚定过，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心存希望，就能够找到方向。
方若想咬紧牙关，双手撑地，挣扎着站起身，重振旗鼓，准备再拼一把！
就在这时——
“喵呜！”
方若想听到了一声似有若无的猫叫声，声音来源，似乎就在他的正前方！
这声音凄厉哀婉，格外突兀，甚至有些瘆人，但方若想却觉得宛若天籁！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迈步狂奔。远处一点红光一闪而过，那光点非常小，小到让方若想禁不住怀疑究竟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极目远眺。即便眼睛酸涩发胀，他也不敢眨眼。
它在浓雾深处顽强的闪烁！那不是幻觉！是真正的火光！更是方若想心中逐渐燃烧起来的希望！
他不顾一切的向前奔去，根本来不及思考为什么那里会突然出现火光，满脑子只有“跑过去，跑到那个地方去”这唯一的想法。
那里一定是出口，是连接现实的地方，是让他继续活下去的道路。方若想坚信不疑。
当他终于气喘吁吁的抵达火光跃动的地方，手指触及那从天到地唯一一点焰红时，原本静静蛰伏在他周围，充当背景的白雾突然就活了过来，一块接一块的消解，像雪白纸面上晕染开的墨迹。
消散的部分逐渐显露出了被雾气隐藏的斑斓色彩，由模糊到清晰。残存的雾气则凝聚成了一团团银白的光斑，又被他手中的红点吸引，争先恐后的奔涌而来，形成了一股炫丽璀璨的雾点漩涡。
肆意的风将方若想的发丝吹的凌乱，有些顺势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似乎听到了雾点汇聚、交融、舞动、欢鸣的声音，像浪花互击，又像冰雪坠地。
方若想呆呆地注视着在他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奇异景象，下巴不知何时挨了地。
银白漩涡的正中央红光大盛，雾点的汇聚之势也越来越浩大。红白争辉，率先感到力不从心的却是身为见证者的方若想。他不得已闭上了眼睛。
而当他重又睁开眼的时候，所有超脱常理的景象都已经销声匿迹，周遭的一切声响也都归于沉寂。
所有的异象都消失了。
没有白雾，没有漩涡，没有狂风，没有炫目的光芒。
此刻，万籁俱寂。
一座庙宇安静立在他面前，古朴肃穆。砖瓦藏青，灰栏朱顶。郁郁葱葱的高大古木将此处环绕，枝繁叶茂，空气清新让人不觉沉醉。阳光透过树顶照射在方若想身上，驱散了他心中仅存的绝望，令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方若想环视四周。来时的路消失的无影无踪，目光所及，除了面前这座长在山林中的庙宇，再无任何建筑。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就好像他本就站在这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濒死前的一场幻梦而已。
然而明显轻了不少的书包，以及身体残存的疲惫，都无比清晰的告诉他：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方若想仰头，看到了庙宇门楣上悬挂的匾额：花雾祠。
三个古老的篆体字符，不知是谁人题的字，字体苍劲有力。一股没由来的激动生发出来，他整个人也控制不住的兴奋不已。
门扉微微敞开，方若想轻轻一推，就毫不费力的打开了。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将在这个地方找到终结困顿迷茫的东西，和即将伴随自己一生的价值与意义。
庙宇内部比他想象的更加清幽静寂。没有香客如织，没有钟磬齐鸣，没有虔诚祈祷，只有细微的“沙沙”声。
方若想循声望去，只见庭院中央，一名身着青白两色复古长袍的少女，正半垂着头，专注地清扫飘在地上的落叶。她身形纤细，看上去与方若幻年纪相仿。
或许是时间尚早，她还没有来得及盘头，乌黑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从腰侧飘落，恰没有触及地面，又不会被扬起的灰尘沾染。
阳光被树叶过滤的十分柔和，斑斑点点的洒落在她的身上。少女、落叶、古庙……这场景唯美淡雅，像一幅古画，让人不忍惊扰。
“你好。”方若想还在犹豫如何开口，画中的少女却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她停下动作，抬起头，主动向他打了声招呼。声音清越，宛若山间清泉。
方若想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一张极具古典气韵的脸庞，眉目如画，琼鼻樱唇，气质典雅，端庄大气。她看向方若想的眼神专注而认真，清澈的眸子里，似乎还飞快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怀念？
方若想心头微动，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但无从查证，他也只好压下疑惑，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出来。
“……姑娘，你好。”方若想难得感到一丝局促和不知所措，连声音都有些不自然。
少女微微一笑，那笑容令整个庭院都明亮了几分：“凝眉，我的名字。”
方若想点点头，环视一周，试探性的询问道：“凝眉姑娘，请问……这附近有猫吗？”他始终记得那声指引他的猫叫。
凝眉有些意外：“猫？”她轻轻摇头，语气肯定，“没有喔。我从没见过这里有别的什么生物。”
“哦……”方若想皱了皱眉，目光再次投向庙宇深处，“那可能是我听错了。那请问这里是‘花雾祠’吗？”
凝眉回头看了一眼正殿门上，那刻着三个暗金色篆体大字的匾额，确认无误后，莞尔一笑：“看来是该换成简体字了，这样的话，看着也确实更方便一些。”她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方若想身上，“你找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就是确认了。
方若想：“实不相瞒，我是想请教一下王神婆有关‘失魂症’的事情。凝眉姑娘可不可以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
听到这个称呼，凝眉眼中眸光一闪，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低声自语：“王神婆……哈，有点儿稀奇，居然是这样的称呼吗……”她的声音轻如呓语。
“什么？”方若想站在距离她约莫三米远的位置，一点儿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凝眉迅速收敛了那一丝异样，歉然一笑，对他福了福身，“只是很抱歉，我也不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可能在过去，可能是未来，也可能……就在当下。”
这话说的云山雾罩，让方若想摸不着头脑。但奇怪的是，他心里竟然没有丝毫失落，就好像他来这一趟要找的人，本就是眼前这位名为“凝眉”的少女，而非那个传说中的“王神婆”。
他不知道这种莫名的笃定从何而来，但他直觉，凝眉不会解答他的疑惑。或许，像她们这样的人，都喜欢说一些玄之又玄的话吧。方若想讨厌母亲提及命运时那种狂热又卑微的模样，但对凝眉这种带着距离感的神秘，他并不反感。又或者，他只是不反感凝眉。
给予他尊重的人，他也愿意尊重对方。
既然王神婆“不知去向”，暖暖的事情似乎也没了着落。方若想本打算开口告辞，可看到凝眉清澈真诚的眼眸，以及她唇边那一抹恬淡的笑意，辞别的话到了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凝眉看出他的踌躇，她把手中的扫帚轻轻放在廊柱旁，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跟我来。”
她引着方若想，穿过庭院，走进了正殿。殿内到处弥漫着香烛气息。凝眉把他带到了中央的香案前。
方若想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被案上供奉的神像吸引。“王神婆”这个名号怎么听都该是女性，他父亲也明确说过当年遇到的是一个老婆婆，可眼前这尊端坐于神台之上的，却分明是个男子！
那神像塑的极为传神，身姿挺拔如松，相貌英挺俊朗，眉眼锐利如刀，薄唇紧抿，满身都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之势，怎么看怎么帅气逼人，与“神婆”两个字毫不沾边。
方若想心中疑惑更甚，但他并未贸然开口询问。
凝眉走到香案前，拿起三支细长的贡香，一边点燃一边开口：“我曾经听她……嗯，也就是你口中的王神婆，提起过失魂症。”
她将点燃的香递给方若想，示意他插进香炉，动作自然流畅。
“她说，失魂之症，其状有二。”凝眉的声音再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其一为神气不宁，每卧则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而通夕不寐；二则一身分而为两，其一尚存己身，其二下落不明，故无悲无喜、无情无欲，身外人事不可闻。”她顿了顿，目光在方若想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一无所获才缓缓问道，“想...你想知道的是哪一种？”
“……”方若想听的一头雾水。打死他也想不明白凝眉为什么突然飙起文言文来了，难不成是为了证明她也有两把刷子？没必要啊根本。
方若想：“我听不懂，你可以说的直白点吗？”
凝眉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爽朗的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的眉眼弯弯：“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差点忘了……”
方若想老脸一红，尴尬的恨不能找个地缝就地一钻。虽然心里清楚凝眉并非是在嘲笑他，但因听不懂而暴露出无知的感觉，还是让他羞的无地自容。
此时此刻，他终于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凝眉笑够了，收敛了笑声，但眉眼间依然笑意满盈。她拉着方若想走到殿前的蒲团上坐下，动作自然，就像相识已久的老友那样，惬意又随性，令方若想感到非常舒服，那点因“被取笑”而产生的窘迫也逐渐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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