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那段话的意思是说,失魂症有两种症状。”凝眉的声音恢复温和,语速不疾不徐,“这第一种症状呢,相比之下较轻一些。说的是,当人的精神状态不安宁的时候,睡觉时魂魄就会飞扬不定。人虽然还躺在床上,灵魂却仿佛离开了身体,飘在外面四处游荡。这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梦魇’。这种情况下,人常常会感到惊悸,导致整夜整夜无法安睡。”
她顿了顿,观察着方若想的表情,发现他并没有产生什么困惑,才继续道:“第二种症状更为棘手。人的精神或者说魂魄,就像被一分为二。其中一半还留在自己的身体里,维持着基本的生存,但另一半,却不知去向。可能只是暂时迷失了方向,过一段时间就会自己回来,这个人的症状自然也就会好转起来。但也可能……它被困在了某个地方,或者……找到了一个新的、不会排斥它、能够容纳它的‘容器’。这种情况下,人受到的影响就会非常严重。”
“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没有爱憎,也没有**。对外界的人和事,就像隔着一层磨砂质地的隔音玻璃,无法感知,也无法作出回应。整个人就像是……”凝眉斟酌着用词,“一个精致而空洞的躯壳。嗯,大致来说,就是这样。”
她看向方若想:“想……你想知道的,是最后一种情况,对吗?”
“对,你猜的很准。”方若想的心沉了下去。无论是父亲口中那个幼年时的方若幻,还是孟姨家的暖暖,都属于这最后一种状况。他心中那个模糊却残酷的猜想越来越清晰,但他还需要继续确认。他深吸一口气,问道,“如果是第二种的话……应该怎么办?还有救吗?”
凝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似乎能够洞悉他极力隐藏的恐惧和不安。她说:“定魂。”
方若想的呼吸骤然一窒。
“人们对于完整的追求总是高于残缺的,魂魄也一样,有着回归本源的天然倾向。”凝眉道,“如果那离体的魂魄尚未找到栖身之所,在世间飘荡,那么,只要魂魄原主人与它的距离在五百里以内,它就会受到强烈感召。本就是同源而生,自然会被吸引,最终回归本体。过不了多久,失魂的症状就会自然痊愈。这个过程,就叫做‘定魂’。”
方若想若有所思。
“但是,”凝眉话锋一转,“倘若那离体的魂魄已经找到了一个不会被排斥,能够与之共存的新主人,那情况就复杂了。虽然要比前一种情况处理起来麻烦一些,但也并非无计可施。只需要让魂魄的原主人,与那个新主人……多待在一起,尤其是在魂魄不稳的夜晚。至少也要从太阳落山之前,一直到第二天升上地平线。日日如此,朝夕相对。”
“长此以往,依靠魂魄本源之间尚存的微弱联系,和长时间的近距离浸染,那离体的魂魄也会受到原主人的牵引,逐渐被‘同化’或‘召回’,最终也能达到让失魂者慢慢恢复正常的效果。只不过……”她轻叹口气,“这个过程会非常漫长,短则五到十年,长则……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恢复,只能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
“而这个容纳离体魂魄的新主人,就是我们常说的……魂魄原主人的‘定魂人’。”
方若想瞳孔一缩。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凝眉,心情非常复杂。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方若幻会准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每一个夜晚!为什么母亲对他漠不关心,却把他的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还不许他离开方若幻!又是为什么父亲明明不想要二胎,他却依然降生在了这个令人作呕的家庭!
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他哥的定魂人!用来盛放方若幻那一缕魂魄的容器!
可笑!太可笑了!这荒谬的真相,比任何屈辱都更能践踏方若想的尊严!
强压下心中那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方若想颤抖着嗓音问道:“那……这定魂人……要怎么找?去哪里找?”他问出这句话,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凝眉看得出他的痛苦,眸中漫上一层悲悯,但她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具体的人和时间……只有失魂者本人能感受到。”
[十个月前,我告诉妈妈我想要个弟弟,所以他来了。]
方若想没有刻意去记方若幻的日记内容,但那些冰冷诡异的话语就是牢牢刻在他的脑中,不时跳出来彰显存在。
“呵……”方若想自嘲的笑笑,那笑,却难看到了极点。
原来他的出生、他的存在,真的从来都不被任何人期待,甚至这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好的!他们从未把他当人看,又怎会对他施舍感情呢?
方若想呼吸凌乱,只觉得心脏抽疼。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我却还是不想死呢?明明已经没什么是值得我留恋的了,我却依然想要继续苟活......
我怎么……这么贱呢?
命贱,人也贱。
活着本身……就是犯贱……
“你在想什么?”许是方若想脸上的表情太过灰败绝望,凝眉侧头问他,目光中带着关切。
“在想……”方若想眼神空洞,“我是不是不该活……”
出乎意料的是,凝眉并没有认为他是在无病呻吟,立刻给他灌输什么“世界很美好”、“活着就有希望”之类的鸡汤。她微微蹙眉,认真思考方若想的话,神情如同科学家探寻真理那样虔诚。
“应该的。”片刻后,她展颜一笑,“我感知到,你的此生,是有人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为你换来的。”
方若想转眼看向她。
“他希望你可以好好的活着,并祝福你能够跨越所有苦难煎熬,赢得新生。”她郑重道,“他的心愿足够强烈,强烈到为‘命主’所知,于是这份心愿转接到了你的身上,化为了你对‘活着’的执念。没有什么该不该,遵循你的本心即可。”
“……”方若想沉默着,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不得不承认,凝眉的话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极为浓重的刻印。那个所谓的“TA”是谁?方若想不知道。他只当这是凝眉为了宽慰他,才编造出的善意的谎言。
“最后送你个礼物吧。”凝眉站起身,走到香案旁,从一个古朴的木匣中,取出来九支细长的贡香交给方若想。“跟我来。”
方若想有些无措:“我……不太懂这个,也……从来没上过香。”
凝眉笑笑:“无妨。心诚则灵。”
方若想只好硬着头皮点香、上香。青烟袅袅升起。方若想对着那尊塑的极好的神像拜了三拜。动作僵硬生涩,心中一片茫然,毫无所求。
人生第一次烧香拜佛,居然就这么草率的拜了……
“嗯,不错。”凝眉满意的点点头。
明明相识不久,方若想却发现,自己对这个神秘的少女无法产生丝毫防备,甚至在她身边,他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安。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陌生,但他并不反感。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合了眼缘”?
“你这是要给我开光还是算命啊?”方若想哭笑不得,半是调侃半是无奈。心里却并不相信凝眉有这种能力。
凝眉敛了笑,摇了摇头道:“你往后的命运,我可算不了。”
方若想笑笑,并不意外。
“嗯,烧的不错,果然是莲花香。”凝眉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闭目凝神了一瞬,接着,她那修长的手指灵活的在身前翻飞、结印。动作繁复,行云流水,让人眼花缭乱。
方若想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下一瞬,凝眉的动作骤然停止,手指猝不及防的点在了方若想的眉心。
她的指尖温热有力,却像一张定身符一般,剥夺了方若想反抗的心思。
凝眉看着他,眼神温柔:“你会心想事成的,与你有关之事。”她顿了顿,有那么一瞬间的纠结,但最终还是开了口,“只是世间因果守恒,凡事皆有代价,希望你日后……莫要后悔。”
方若想心神俱震,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香炉里的青烟都变得稀薄,才堪堪找回来一丝神志。他看着凝眉,一个深埋于心许久,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的渴望,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那么……我想要一个像肆珩那样的哥哥,像肆珩对段勉那样……全心全意、真心实意待我的哥哥……”
听到他的心愿,凝眉面露微笑。但不知道是不是方若想的错觉,他总觉得她的笑里藏着一丝苦涩。
“会有的…,你其实……”就在凝眉收回手指的时候,方若想忽然感到非常疲惫,眼皮控制不住的想要闭合,眼前凝眉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她的声音也开始变得飘渺空灵,像是从遥远的云端传来,“一直都有啊……”
声音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
……
当方若想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花雾祠的正殿内,重又只剩下了凝眉一个人。
她静静的站在原地,望着神台上沉静的神像,眼神悠远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
殿外,一片树叶悠悠坠落,打着旋儿落在她刚刚清扫过没多久的地上,无声的汇入红尘。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凝眉轻叹一声,声音在空寂的大殿里回荡,带着无尽沧桑,“缘起缘灭终成定数,阻碍无因,干涉无用。”
“或许,此身、此间、此时,亦是命中注定,越是想要规避越是事不遂心,反倒行了那推波助澜之事……”
“也罢、也罢。一念定一生,一生定一念,即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只是想……你此番抉择,终会通往何处呢……”
这座神秘莫测的花雾祠,就在凝眉的声声感叹之中逐渐虚化变浅,直至被抹去痕迹,消散在阳光和山林之中,再无处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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