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爱我，一个恨我。]
方若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再一睁眼，他的视野中就只有一片陌生单调的白。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散发着惨白的光，刺得他刚睁开的眼睛又下意识的眯起。
更糟糕的是，方若想的身体像是被拆散以后勉强拼回去的，每一处关节都酸胀疼痛的厉害。不过感觉最不舒服的还是嗓子眼，干的好像吞了一斤沙似的，咽个口水都难受。
“若想，你醒了！”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打破了病房中的寂静。是叶淼淼。
方若想艰难的转了转眼珠，看到叶淼淼又凑近了一些，脸上的担忧真真切切。他很好奇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也好奇叶淼淼为什么也在。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要喝水吗？”虽然这么问，手上已经把水杯端了过来。
方若想先是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叶淼淼小心翼翼的扶起他缠着纱布的头，将杯沿凑到他唇边。温水浸润口腔，滑过灼痛的咽喉，方若想只觉身心舒畅。
“？”他依然无法言语，只能用眼神传递疑问。他看向叶淼淼，又环顾一周，将这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病房每一个角落都扫视一遍。
叶淼淼心领神会，放下水杯，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语气里带着一丝愤怒，她说：“你今天没有来上学，我有点担心。放学以后就想着去你家里看一看……路上碰到了你妈妈，她……”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她说你现在在医院，但她、她还要赶回去给你哥做饭，所以……”
叶淼淼的声音低了下去，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难以置信和替他不平已经清晰的传达了出来。
方若想听完，眼神微不可察的暗淡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再次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小。
“知道了。”
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中，根本不值得意外。
“我真的搞不明白，若想！”叶淼淼拔高声音，不解道，“你真的是你妈妈亲生的吗？你哥他都成年了！是个高中生了！一顿晚饭而已，难道还不能自己解决吗？居然就因为这样的理由，把你一个人扔在医院……”
是啊。方若想扯了扯嘴角，无声的附和。
他也很想问，在母亲眼里，他方若想究竟算什么？
呵，算了，谁知道呢。
方若想自嘲的摇摇头，掐灭心中的最后一丝期待。
“若想，我……我很想帮你，可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了……”叶淼淼神色低落，悲伤的看向方若想，眸中竟然掺杂着一丝自责。
这个眼神令方若想心头一震。
这明明跟她毫无关系！无论是方若想满身的伤痕，还是他那所谓的家人对待他的方式和态度。
“……”方若想喉结滚了滚，说，“不说这个了，聊点别的吧。”
探究被区别对待的原因和自残式的抗争是方若想很早就放弃使用的手段了。
虽然方母很惜命——惜他的命。
就好像她真的很在乎他、很爱他，不希望他死一样。
自残也的确能让方若想得到方母限时性的关怀和爱护，虽然短暂的如同海市蜃楼，却也曾是他拼命想要握在手心的温暖。然而，只要方若想性命无虞，那份被强行激发出来的“母爱”就会迅速撤离，她就不爱他了，甚至……是带着恨的。
后来，方母发现，方若想对“活着”的执念比她更深，他也不再轻易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换取那点可怜的关注，爱他的那个母亲，方若想就再也找不见了。
“那就说说我的事情吧。”叶淼淼察觉出方若想情绪低落，明白他不想再继续那个话题，迅速调整了情绪。
“嗯。”方若想欣然一笑。
她眨眨眼，用手撑着脸，目光望向窗外逐渐西沉的太阳，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怀念，神情恬静。她轻声说：“其实……我以前还挺喜欢你哥的。虽然在昨天之前，我只是远远的见过他的背影，在视频里看到他过登台领奖的样子，又或者是不经意间的偶然遇见。”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梦幻感：“他长得可真好看啊，浓眉星目、眸光深邃，鼻子又高又挺，嘴唇薄薄的，线条却很清晰。人又那么优秀，永远都是第一名，像……像电视剧里的男主角那样，光芒万丈，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当然，你也很好看。只不过，你哥看起来更成熟稳重一些，让人感觉……嗯，很有安全感的样子。”叶淼淼看向方若想，笑着说。
方若想摇头失笑，没有回话，只当她是在照顾自己的心情。
鼻青脸肿的猪头，哪里能跟好看两个字沾上边的。这份赞美，在方若想听来更像是出于同情的怜悯，而非真实的评价。
在此之前，从没有人跟方若想说过他长得好看，叶淼淼是第一个，他觉得也会是最后一个。
“我喜欢他，很早前就喜欢了。”叶淼淼重又看向窗外，沉浸在她曾经的回忆。
夕阳的金辉温和的洒在她白皙的侧脸，给她镀上了一层柔美的暖光。
她神态安宁。即使这段暗恋已经宣告结束，但那些曾经萌动过的少女情愫，依然能在回忆中给她带来纯粹的喜悦和欢愉。
对嘛，这才是喜欢，这才是喜欢一个人该有的样子。纯粹的、美好的、让人感到温暖的。
方若想也笑了笑，说：“嗯。我知道。”
“？！”叶淼淼吃惊的瞪大眼睛，“怎么会？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我最好的闺蜜都不知道！她们还以为我……”话说到一半，叶淼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颊瞬间飘红，有些不好意思的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了瞄方若想，观察他的反应，眼神中充满了惊讶，还有一丝被看穿了的无措。
“都以为你喜欢的是我，对吧？”方若想替她说出了后半句。
何止是她闺蜜，除了方若想本人以外的所有人，估计都是这么以为的，但他却从没有想过要跟任何人澄清。
开玩笑，“校花的爱慕者”，这名头一听就很有逼格。被人堵和被孤立算什么？哪有被校花“暗恋”来的刺激。
“……嗯。”叶淼淼依然震惊，下意识的点点头，急切地追问，“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方若幻跟他们不在同一所学校，虽然他们学校也有高中部，但跟方若幻所在的“随临一中”还是没法比的。所以叶淼淼不明白，方若想怎么会看出来？
方若想沉默片刻，似乎在回忆那个瞬间。他眼神放空，淡然道：“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看到我，脱口而出的，就是一句‘方若幻的弟弟’”
而那时的他，正被“方若幻弟弟”这个身份压得喘不过气，拼尽全力想要摆脱这个阴影，想要证明自己只是“方若想”。叶淼淼却精准的用他最厌恶的标签定义了他，那一刻，方若想心中只有难堪和恼怒，让他终生难忘。
你接近我，也只是因为我是方若幻的弟弟吧。是为了通过我，来靠近他。这话方若想没说，但心里十分清楚。
叶淼淼的脸瞬间涨红，羞愧的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对不起……我没注意……”
方若想平静的说：“没关系。我也没在意。要不是你问我可能这辈子都想不起来。”
与他后来经历的种种相比，那点难堪，早就被衬托得微不足道了。
病房里重又安静下来。
夕阳余晖透过窗子撒在两人身上，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光线温暖而柔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方若想靠在枕头上，感受着那股暖意。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美妙的感觉了，不需要伪装、不需要警惕、不需要揣测对方的恶意，只是和一个同龄人进行着一段简单、坦诚的闲聊。没有尖锐的冲突、没有冰冷地审视，只有一种平和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宁静。
谢谢你，叶淼淼。方若想在心里无声的道谢。至少在这一刻，她让他短暂地逃离了由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庭，给他打造出的重重枷锁。
叶淼淼撑着脸，轻轻地说：“我之前还挺自信的呢，总以为我以后肯定能跟你哥在一起。因为跟他比起来，我也不算差啊。他是全市第一，我也是。所以，我一直觉得我们……嗯，很般配，是上天注定的一对……”
少女的青春期幻想总是带着玫瑰色的滤镜，即使滤镜破碎，回忆起来也还是带着一丝甜美。
“不。他不配。”方若想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她，一字一句道，“方若幻配不上你。”
叶淼淼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感激的笑容：“谢谢你安慰我。”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下一秒，笑容就僵在了脸上。她的目光猛地聚焦在方若想裹着纱布的额头，青紫的脸庞和嘴角，脸色煞白，倾身道，“若想！你、你这一身伤……该不会是……你哥打的吧？！”
方若想噗嗤一笑，牵动了嘴角的伤，疼的他倒吸一口冷气，但笑意却止不住。他也没想到叶淼淼居然会这么想。
虽然方若幻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没把他爸的暴力基因也一块儿遗传了。
“没有。”方若想忍着疼，摇了摇头，轻描淡写的说：“他只是……袖手旁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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