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淼淼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病房的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
方若想的母亲走了进来。看到她，叶淼淼立刻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站起身，礼貌的打招呼：“阿姨好。”
“淼淼在啊，谢谢你来看他。”
“不客气。”叶淼淼拿起自己的书包，“既然您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若想，你好好休息。你的作业我放在这儿了。”
她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摞试卷。
“嗯，谢谢。”方若想垂眸，他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
叶淼淼刚走出病房门，脚步就顿住了，身体也有一瞬间的僵硬。她下意识的回头，目光穿过门缝，复杂的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方若想，还是垂下头，快步离开了。
就在病房门关上的一瞬间，方若想鼻尖松动，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与医院消毒水味格格不入的淡淡烟草味。
他心下了然。
方若幻也来了。只是没有进来。
这样也好。方若想疲惫的闭上眼。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他猜方若幻依然会带着一张完美的假面，就好像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又或者他已经全部遗忘。
真犯规啊。
“你可得好好儿跟你哥道个谢，要不是他昨天及时把你送来医院，你就要烧傻了……”方母削了个苹果，边吃边说，“还有这住院费、医药费，也都是你哥出的！你哥自己攒的钱！等你将来工作挣了钱，可得记着你哥的恩呐……”
蝉鸣声一刻不断，听在耳里聒噪非常。
啧，好烦。
方若想转头看向窗外。夕阳已经完全沉默，暮色四合，天空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深蓝。
他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茫，笼罩着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雾，看不清方向，也找不到出路。
护士小姐进来给方若想拔掉了手上的输液针。她很年轻，眉眼弯弯，脸上带着微笑。
她动作熟练又轻柔，一边处理针头，一边温和的跟方若想聊了几句，问他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好多了，谢谢姐姐。”方若想低声回答，难得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温暖。
难怪都说医生护士是白衣天使。只有他们能不被方若幻迷惑，看到方若想这个人，而非方若幻的弟弟。
护士小姐原本就对这个伤痕累累的少年怜爱有加，听到这一声乖到不行的“姐姐”，就更是心花怒放，动作更加温柔，临走前还帮方若想掖了掖被子。
躺了太久，身体有些僵硬。护士小姐走后，方若想慢慢坐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的下床。
他的脚步仍然有些虚浮，扶住床沿稳了稳身体。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方若想决定去一趟厕所。
推开病房门，走廊里亮到刺眼的灯光，令他微微眯起了眼。目光下意识的扫向旁边的公共座椅。
果不其然，看到了意料之中的方若幻。
他端坐在冰凉的金属排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大腿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旁边的椅子上散落着几张演算纸。方若幻正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做题。
他的神情专注到近乎冷漠，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旁边不远处的墙边，还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简易躺椅，是方母不久前打电话借来的。
她倒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让方若想这个头上尚且缠着纱布的病人，把病床让给方若幻的程度。
方若幻做题做的非常投入。
方若想打开门、走出来、站到他面前，这一系列动作，完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从始至终没有抬头。
方若想不知道方若幻坐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确认一下他死没死？他要真想方若想死，那他完全可以不用管他，任由他烧死在那条巷子里。
可是，他没有。
方若幻把他拖了回来，送到医院，还付了钱。
为什么呢？
方若想根本想不出，于是冷哼一声，步履蹒跚的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查完房后，方母就离开了。方若幻却并没有跟她一起。
方若想还以为会留下来陪床的人，是他母亲，却没想到，居然会是方若幻。
但仔细想想，也没太意外。因为从方若想有记忆开始，他所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方若幻从不缺席。
方若想记得，方若幻的老师曾经特意登门拜访过，极力推荐方若幻代表学校去参加全国数学竞赛，言辞恳切。以方若幻的天赋和能力，获奖几乎是板上钉钉——只要他参加，就一定能得奖。这对他的未来无疑是锦上添花。但说到需要去外地参加为期半个月的封闭式训练营的时候，方若幻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摇头拒绝。
更让方若想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母亲也立刻点头，一句‘为什么’都没有多问，仿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无需讨论的事情一样。
方若想不知道他们拒绝的具体原因是什么，但他直觉与他自己有关。
头一次自己一个人睡一间病房，方若想以为自己会得到一种久违的轻松感。但一想到方若幻睡在门外，他就怎么也睡不着。思绪纷乱，辗转难眠。
方若想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变了，不是他和方若幻之间那扭曲到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的关系，但究竟是什么，方若想也说不上来。
他不由自主地重又想起那个吻来。在那条巷子里，他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去，狠狠的吻住了那张薄薄的、总是吐出冰冷字句的唇。
那根本不是什么象征回应情感的吻，而是一种孤注一掷的验证，一种绝望至极的反击，一种想要撕破对方伪装的挑衅！
他想看看，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的人，面对这样直接的、带着血腥味的身体接触，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结果就是……方若想证实了他的猜想——方若幻在捉弄他的猜想。
现在想想，真是亏大发了。怎么说那也是他的初吻啊！
——
白天的时候，方若幻要去上课。虽然他其实去不去都可以。以他如今的知识储备和稳定到可怕的应试能力，哪怕在高考前的这最后一个月里，他不翻书、不做一张试卷，也丝毫不会影响他收到顶尖大学的入场券。这一点，就连他们那个严厉到全市闻名的年级主任，都私底下承认过。
但方若幻依然雷打不动的每天准时出现在教室，从不迟到、从不早退、也从不请假。
嗤——，虚伪至极。
方若想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只有他知道，在那副完美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怎样一个冷漠的灵魂。
啊，无聊。
病房里只有他、他母亲和时不时进来查看的护士。时间突然变得十分漫长。
目光扫过床头柜上叶淼淼留下的试卷，犹豫片刻，方若想还是伸手拿了过来。
看不懂……
那些复杂的公式、拗口的文言文、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对方若想来说，无异于天书一样的存在。但，至少还能打发一下时间。
思绪没过多久就飘远了，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阳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加剧了他的困意。
方母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低着头刷手机。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忽然打破了这份昏昏欲睡的宁静。方母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混合着惊讶和一丝久违的熟稔。
她犹豫几秒，还是接通了。她放低了声音道：“喂？老孟？怎么了这是？咱们都多少年没联系了，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方母没有开免提，但病房里足够安静。方若想离得不算远，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但方若想听的很清楚。
“老闫啊！”那头的女声带着明显的颤抖，“我……我听说你们家老大，以前也是‘天生失魂症’！三岁以前都不会说话，跟谁都不亲近的，是不是？这是真的吗？老闫，你快告诉我，是真的吗？！”
天生失魂症？方若想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觉得荒谬。虽然他一直觉得方若幻整个人都很怪，但也没“失魂”那么邪乎。
“这……”方母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凝重。那是一种猝不及防被戳中了心底最深处、埋藏了十几年、连她自己都几乎要遗忘的秘密的神情。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病床上的方若想，眼里带着警惕，应该是想要确定他有没有听见。
方若想立刻收起所有外露的情绪，眨了眨眼，适时的露出一丝茫然，和被打扰睡眠而产生的不耐烦。
方母松了口气，但依然眉头紧锁：“你听谁说的？”
“老闫！算我求你了！”孟姨崩溃的说，“我这也是老来得女！去年生我家暖暖的时候，差点去了半条命！这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啊！可是……可是她……”
孟姨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停顿了好几秒才继续，“她除了刚出生那会儿，被医生拍着哭了两声以外，到现在都一岁多了……一直不哭不笑！不管我怎么逗她，怎么叫她，她都没反应！眼睛就那么直直的看着前面，好像……好像根本听不见我在叫她，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就、就像一个没有魂儿的娃娃……”
方母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眼神复杂，似乎在回忆什么极其久远又令人心悸的事情。
方若想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中砰砰乱跳。就在刚才，他依然觉得什么“失魂症”实在是荒谬至极，此时此刻，他却有点儿信了。虽然他不记得方若幻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但就孟姨的话听来，她的那个女儿倒确实不像个正常人的样子。
他……也曾经是那样的吗？
“我们带着暖暖，跑了不知道多少家医院！”孟姨继续哭诉，“市里的、省城的，就连首都的大医院都去过，CT也拍了，脑电图、心电图……能查的都查了！花了好多钱，受了好多罪！结果医生都说孩子身体没毛病！各项指标都正常！可是如果真的没毛病，我的暖暖怎么会这样啊？！”
“我们实在没办法，也找了几个据说很灵的神婆……做了法事，烧了纸钱，跳了大神……可还是一点用都没有！暖暖的魂儿还是回不来！老闫，你说我这可怎么办呐？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
电话那边传来孟姨撕心裂肺的哭声。
方母沉默的听着，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方若想能清楚的看到她眼底的挣扎。
刚才孟姨说方若幻小时候也这样，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方若想仍然觉得十分可惜，禁不住撇了撇嘴。
怎么他就运气好，变成正常人了呢？唔，好像也不是特别正常。比起我，他还是像个怪胎一样。方若想心想。
孟姨哭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我听说……你家老大后来好了！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当年到底是怎么治好的？找的哪个高人？用的什么法子？咱俩的事情算我对不住你！我给你道歉！磕头都行！老闫，看在咱们认识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帮帮我！我现在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方母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剧烈的闪烁着：“哎……不是我不帮你，这多少跟鬼神沾点边儿的事情，都不是咱们能做得了主的。人各有命，时候到了，这该遇见的人就都会遇见，该有的法子，它也就自己出现了。急不来啊……”
说这话的时候，方若想在方母身上见到了从未有过的虔诚。就好像她真的全身心的相信她自己说的话，并且没有半点怀疑。
但方若想很怀疑，这分明就是信教徒的自我洗脑！什么神啊鬼的，什么失魂落魄的，不过都是人编出来吓唬人的罢了，一点儿科学依据都没有。
方若想从来不信的。
“老闫，给我指条明路吧！我求你了！如果暖暖恢复正常了，我这辈子都记你的恩！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方母的手握成拳，紧紧攥了很久很久，久到方若想以为她不会再有任何回答，或者干脆用一句更加敷衍的话搪塞过去的时候，方母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着话筒，轻声说道，“西郊……飘零村……花雾祠，你去那儿……碰碰运气吧。”
声音轻的有点虚无缥缈的感觉。
过了好几秒，那边才传来孟姨如释重负的声音：“老闫，大恩不言谢！这情我记下了！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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