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临近中午，方若想就出院了。手续是方母来办的。她动作麻利，效率很高，只是全程刻意回避方若想的视线，眼神飘忽，从不与他对视。方若想明白，这是母亲无声的宣告——她决定把那个秘密带进坟墓，什么都不会告诉他。
临走前，方母语气生硬的丢下一句：“伤好了就赶紧滚回学校里去，别一天到晚待在家里碍我的眼！”
语气中的不耐烦，毫不掩饰。
方若想沉默的背起书包。他本想着趁回家找机会溜进那个神秘的地下室看一眼。但问题在于，他从小到大就没下去过，根本不确定哪一间是自己家的。
他走出家门，却没有立刻下楼去学校。他在楼道里站定，抬头看了看，转身又上了一层楼，在更高一层的楼梯拐角处坐了下来。这里视野隐蔽，能清楚的看到自家门口。
他要等母亲出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楼道里静悄悄的。方若想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耐心地等待。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楼下终于传来开门声。他立刻屏住呼吸，微微探身向下看去。
母亲走了出来，反手锁上门。她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红色塑料袋，看起来沉甸甸的。她警惕的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楼道里没人，才快步走向地下室的方向。
方若想等了几秒，确认母亲下去以后，才放轻脚步，悄无声息的跟了过去。
地下室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
方若想贴着墙壁，小心翼翼的移动。
很快，他就锁定了目标。
在靠近角落的位置，有一扇不起眼的深棕色木门，比其他的门更狭小，位置也更隐蔽。若非刻意寻找，很容易会被忽略。幸运的是，此时是白天，地下室空无一人。更幸运的是，那扇木门看起来很旧了，隔音效果很差。
方若想靠在门边，侧耳倾听。
里面传来了母亲清晰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近乎卑微的虔诚：“感谢王神婆当年指点迷津，让我家小幻早早的变回了正常人！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我给您多烧几炷高香，还有这些元宝，都是孝敬给您的……”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响，应该是在摆放供品、点燃香烛。
“求神婆保佑……保佑我家小幻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学业有成、前途无量……”
“神婆保佑……千万别再让他出什么事儿了……”
“神婆保佑……求您跟天上的太白金星、观音菩萨他们提一提，多照拂照拂我家小幻……”
“神婆保佑……”
“神婆保佑……”
方母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方若想能想象出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一遍遍磕头的样子。显然，他昨天在医院里的那番话刺中了方母心底的恐惧，让她彻底慌了神，只能寄希望于用更加虔诚的供奉来祈求神灵的庇护。
她絮絮叨叨的祈求，却完全没有透露任何关于“失魂症”本身的信息，更有价值的信息。
方若想除了确认了母亲供奉的对象，的确是叶淼淼口中的“王神婆”，以及感受到母亲对方若幻那深入骨髓的保护欲以外，一无所获。
又等了一会儿，门内只剩下持续不断的祈祷声和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方若想知道再听下去，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他于是踮起脚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带着满腹疑问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方若想最终还是去了学校。
叶淼淼看到他出现在教室门口，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脸上也绽开一个笑容，下意识的就要起身朝他走来。
方若想心中微动，却立刻冲她轻轻摇了摇头，眸中无波，却满是无声的疏离。
叶淼淼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住，眼中的情绪瞬间变为疑惑和失落。但她还是明白他的意思，默默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方若想注意到，一直在观察叶淼淼动向的那个戴眼镜的男生，看到这一幕，嘴角满意的向上扬了扬。
方若想心里没什么波澜。他对叶淼淼的态度，仿佛又回到了她表明心意之前的那种状态。他不再主动与她交谈。下课铃声一响，他就第一个冲出教室。放学的时候，更是抓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逃之夭夭，像被方若幻追着告白似的。
他知道叶淼淼会因此不高兴，甚至会觉得他莫名其妙的。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为了表达歉意，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认认真真的写了一封道歉信，然后绕路到叶淼淼家所在的住宅区，将那封折叠好的信，放在了她家门口。
方若想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躲在外面等待。没过多久，就看到垂头丧气的叶淼淼走了过来。
她很快就发现了地上的信件，疑惑地捡起。上面写着“叶淼淼收”——是方若想的字迹。
她愣了愣，还是打开来看了看。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方若想依然能感受到叶淼淼身上散发出的复杂情绪，有失落，有释然，甚至还有一丝理解。她是个聪明人。
方若想知道，她会明白的。
信纸上，他只写了三个字，力透纸背的“对不起”。
——
方若想敏锐的察觉到，方若幻最近变得有些奇怪。
并非是他做了什么，恰恰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
他似乎在刻意的躲避方若想。
视线不再交汇，即使偶然对上，方若幻也会立刻移开目光，像被烫到了一样。
他也彻底断绝了和方若想任何形式的肢体接触，就连在他挡路的时候也没再像以前那样，沉默的把他拨开到一边。只是静静的等着方若想离开。
方若想最初有些困惑，随即一个念头闪过：他怕不是被自己那个疯狂的强吻吓到了？甚至留下了心理阴影？
这个想法让方若想先是感到一阵荒谬，接着便是一股扭曲的快意。
这样……也挺好。
省的他整天因为方若幻的存在提着心、吊着胆，生怕哪一天他突然“兽性大发”，把自己拖到他的床上办了。
挺好。
真的挺好。
方若幻的主动远离，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清净。
至于方若幻的“失魂症”和那位神秘的王神婆，方若想那点短暂燃起的好奇心已经彻底熄灭。三分钟热度过去，他只觉得索然无味。
就算他挖地三尺，把所有的秘密都挖出来了又能怎样？不过是对方若幻的了解更深一层罢了。
尤其，他母亲现在防着他跟防贼一样，走到哪里都把地下室的钥匙贴身带着，根本不给方若想任何下手的机会。
他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变回了从前那一潭死水的模样。方若幻不再频繁的对他“告白”，叶淼淼也不再向他靠近。
他又是一个人了。孑然一身，形影相伴。
但方若想却清晰的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永远的改变了。
他再也找不回从前那种……在绝望泥沼中勉强维持的“游刃有余”了。那份麻木的平静被彻底打破，只留下更加清晰的痛楚，和无处可逃的茫然。
方若想独自一人走在放学路上，脚步拖沓。夕阳将他的影子撕扯的又细又长，投放在粗糙的水泥路上。
他百无聊赖，随意挑起一颗小石子，一路踢着、走着，任由它嚣张的踩在自己的影子头上作威作福。
直到一阵尖锐的嬉笑和推搡声打断了他的自娱自乐。
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大约十岁出头，将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男孩狠狠的推倒在地。男孩猝不及防，胳膊猛地擦过地面，迅速染上了一片刺目的红。
“哈哈！活该！有娘生没娘养的人，不配跟我们走一起！”又矮又胖的男孩叉着腰，得意大笑。
“就是就是！”另一个跟他比起来显得瘦高瘦高的男生附和说，“看看你的书包、文具盒，都是别人用剩下来的破烂货！想想也知道是没人给你买新的！”
“……”
被推倒的男孩眼神一颤，扁了扁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委屈巴巴的垂着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落下。
方若想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站在几步开外的位置，冷眼旁观着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欺凌。他心里一片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同情，更没有一丝一毫想要上前阻止，或者扶起那个男孩的念头。
他此刻的遭遇，他太熟悉了。那几乎是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缩影，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剧目。
孤立、嘲笑、推搡……他经历过无数次。每一次，他都像这个男孩一样，孤立无援，默默蜷缩着、承受着。
从未有人向他伸出援手。没有救赎，也没有庇护。
所以，他希望他也一样，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没有趁机落井下石，跟着嘲笑，或是也凑上前去踢他一脚，已经是方若想能给出去的最大的“仁慈”了。
他脚尖微转，打算绕过那个哭泣的小身影，和那几个洋洋得意的施暴者，继续走自己的路。
而正在这时，方若想的耳边却忽地刮过一阵狂风，伴随着一声成分复杂，几乎要撕裂空气的高喊——“小勉！”
那声音里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却是方若想宁愿是自己判断失误的心疼！
一道颀长的身影以惊人的速度冲了过来。那是个与方若幻年纪相仿的少年，面容轮廓锋利如刀削，眉宇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
他看都没看方若想一眼，也没分给几个施暴者任何一个眼神，目标明确的冲到段勉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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