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方若想就看到，那个气质冷硬的少年，动作异常轻柔的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哭泣的男孩抱了起来，紧紧拥入怀中。
他宽厚的手掌一下接一下的拍着段勉瘦小的脊背，声音低沉而轻柔：“小勉乖，不哭不哭。别怕，哥哥来了，哥哥在呢……”他反复强调着自己的存在，“哥哥会保护小勉的……”
“糟了！是肆珩哥哥！快跑！”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小胖子，现在是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
“怎么了？这人谁啊？”另一个孩子还有些懵，“我怎么不知道段勉还有哥哥呢？”
“不是亲生的！他们是邻居！听说肆珩哥哥把段勉当亲弟弟一样看待，对他可好了！我之前还不信来着！”小胖子急得直跳脚，“你是不知道，肆珩哥哥打架可狠了！他才不管对面是男是女，是老人还是小孩儿呢！惹到他的人，谁来他都照打不误！赶紧跑吧！别废话了！再不跑咱们几个今天就死定了！”
看小胖子那被吓得腿肚子直发抖的样子，恐惧感瞬间漫上心头。几个孩子撒腿就跑，转眼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方若想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他莫名其妙的依然没动，目光死死地钉在眼前紧紧相拥的兄弟俩身上。他想抬脚离开，逃离这与他格格不入的温情画面，但双脚却被钉在原地，任凭他如何挣扎，也丝毫挪动不了脚步。
肆珩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怀里眼睛通红的段勉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几步之外还有方若想这个沉默的旁观者。
他的长相极具攻击性，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硬朗如刀削斧凿，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为凌厉的英俊，让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是冷心冷肺，不懂温情的模样。
然而，此时此刻，他低头看向段勉的眼神，却温柔的仿佛能够滴出水来。那眼神专注，满含疼惜，就好像他怀里抱着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珍贵的易碎品，只能小心翼翼的捧着、呵护着。
他说话的语气更是轻柔的不像话，带着十二万分的耐心，生怕再重一丝一毫，就会惊扰到怀里本就伤心欲绝的小孩。
“小勉不哭了，好不好？”肆珩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擦去段勉脸上的泪珠，“哥哥保证，从今以后天天接送小勉上下学，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我们小勉。”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眼底却滑过一丝冰冷寒光，“刚刚那几个坏孩子，哥哥都记住他们的样子了。待会儿哥哥就去找他们，让他们给小勉赔礼道歉、磕头认错，好不好？”
“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泣的缘故，段勉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个小女孩，却意外的好听。他的脸蛋圆圆的，皮肤白白嫩嫩，如同一个精致的糯米团子。一看就是被人照顾得很好。他伸出没受伤的小胳膊，紧紧的抱住肆珩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闷闷地说，“哥哥不要打他们……小勉、小勉不想哥哥再被肆叔叔骂……”
肆珩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段勉依恋在自己怀中的小脑袋，看着他胳膊上那片明显的擦伤和血迹，再听着他这懂事的让人心疼的话语，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猛地翻涌上来。
这个向来打架不手软的少年，竟是瞬间红了眼。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涌动不止的情绪，摸了摸段勉柔软的发顶。
“好……”肆珩声音有些沙哑，却满是郑重，“为了不让我们小勉担心，哥哥答应你，以后都不会再随便跟人打架了。哥哥说到做到。”
“嗯！”段勉终于抬头，虽然眼眶里还蓄着泪水，嘴角却努力向上扬起，露出一个笑来。
肆珩的目光再次落到段勉受伤的胳膊上，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狠厉。不能打架？没关系。让那几个小崽子付出代价的方法，他还有很多种。打架只不过是其中最直接、最痛快的一种而已。
“小勉疼不疼？”肆珩软了嗓音。
段勉吸了吸鼻子：“一点点……哥哥帮小勉吹吹就不疼了。”他渗出受伤的胳膊，眼巴巴的望着肆珩。
肆珩的心又是一疼。他小心捧起段勉带血的胳膊，对着那些伤口缓缓吹起，动作轻柔，无比认真。
“呼……呼……”
段勉抹了抹眼泪，笑说：“哥哥吹的是仙气！我现在真的一点儿也不疼了！”
小孩儿的谎言非常拙劣。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那条受伤的胳膊和搭在肆珩肩上的小手，都在剧烈颤抖。这无声的颤抖，比任何哭喊都更能传递他的痛楚。
肆珩看在眼里，心脏疼的简直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他喉结剧烈滚动，伸手捏了捏段勉软乎乎的脸蛋，动作宠溺。
“走，我们回家。”肆珩站起身，将段勉稳稳抱在怀里，“哥哥给小勉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好不好？”
“好！”段勉立刻应下。他依恋的用脸蹭了蹭肆珩的颈窝，然后就埋头在他颈间不出来了。
他抱着他，大步流星的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拐弯处。自始至终，肆珩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怀中的男孩。
方若想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自嘲的笑了笑。
段勉终究不是他。
他跟段勉不一样。
肆珩也不是方若幻。
虽然极不情愿，但肆珩对段勉那毫不掩饰的疼惜和保护，就像是一面残酷的镜子，还是让方若想联想到了他自己，和他那所谓的亲生哥哥。
如果是方若幻遇到这样的情况，他非但不会对方若想又哄又抱的，说不定还会走到他身边笑话他，然后捉弄他说他爱他。
不过没关系。
反正他对方若幻，从来就没有过任何一丝期待。
真的……一点儿也没有……
他反复的告诫自己，不断加固那道冰冷坚硬的心防。
推开家门，意料之中的冷清。
父母不知去向，方若幻大概也还没回来。
方若想随手将沉重的书包扔在自己卧室地上。他径直走到方若幻床边，仰面躺倒在上面。
身下的床单带着一股方若幻的气息，干净却冰冷。
他望着自己的床板，思绪兀自飘远。
这会儿，肆珩跟段勉估计也到家了吧。就是不知道他们到的是谁的家。肆珩的？还是段勉的？又或者……他们本来就住在一起。
肆珩把段勉放在沙发上，动作轻柔的给他清洗胳膊上的伤口，消毒的时候，小段勉可能会疼的掉眼泪，然后肆珩就手忙脚乱的哄他……
接着，肆珩系上围裙去厨房，准备兑现红烧肉的承诺，而没有安全感的小段勉就黏黏糊糊的跟在他身后。肆珩肯定会担心热油飞溅烫到小段勉，哄着他让他乖乖待在客厅看电视，自己转身进去厨房。他又不放心小家伙一个人，所以会敞开厨房的门，以便时不时的看他一眼……
……
你真是太无聊了，方若想！竟然开始脑补起了不知多远外的，不知哪栋房子里的别人家的生活……真是有够傻逼的！
啊，肆珩，段勉……
这两个名字，他居然只听一遍，就牢牢地记住了。实在稀奇。
毕竟，方若想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今年新换的同桌是谁。放眼整个班级，甚至整个学校，他唯一能够准确叫出名字的，仔细想想，似乎真的……只有一个叶淼淼了。
躺了一会儿，方若想猛地想起一件事情。之前在医院，他还打算找机会翻翻父母卧室的来着，看看有没有日记之类的东西。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趁现在吧。
他起身下床，走出房间。
父母的主卧比他和方若幻的房间宽敞不少，但也更显杂乱。
方若想的动作很轻，谨慎小心的翻找。抽屉、衣柜底层、床头柜夹缝……他找的非常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匿纸张的地方。然而，从头到尾，除了几张水电费单子，他一无所获。
别说是日记本里，连一张写有只言片语的纸片都没有。方母显然不是那种会写日记的人。
他早该想到的。
方若想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他把翻动过的东西恢复原状，尽量没有留下痕迹。
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一道严厉的吼声猛地从背后响起：“干什么呢！”
方若想条件反射的打了个激灵，心脏瞬间提到嗓眼。
是他那个酒鬼爸！他又喝醉了。
方若想转过身，指了指一旁的矮凳：“没干嘛……我、我还个凳子。刚刚想拿柜子顶上的东西，够不到……”
方父醉眼朦胧，脑子也不大清醒。他烦躁的挥挥手，根本就没细想儿子话里的漏洞：“哦……回去吧。没事儿别在老子屋里乱看！”
他脚步踉跄，走进卧室后直接把自己摔在了床上，震天响的鼾声几乎是瞬间就响了起来。
方若想松了口气。
方父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他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回来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候一周回一次家，有时候几个月，有时候是半年。
他对方父的感情非常淡薄，也根本就不想他回来。因为他总会喝的烂醉如泥，对年幼的方若想动辄打骂。方母偶尔会阻拦，更多时候却是眼不见为净。
只有在方若幻面前，方父才会露出好脸。
方若想记得，有次他爸喝的神志不清，瘫在沙发上，无意间吐露出了真心话来，他说他一点儿也不想要方若想这个二胎。多他这一口人，自己需要承担的压力就更大了。方母也说他从前滴酒不沾，有了方若想以后才开始借酒消愁。
方若想当时难过了很久，躲在被子里，用眼泪浇灌枕头。
那是他最后一次因为所谓的“家人”掉眼泪。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太不值了。
他的眼泪可是很值钱的。
周六不用早起，方若幻一大早就去了镇上的图书馆自习。方若想还想再赖一会儿床，就憋着尿不肯睁眼。
门口突然传来不小的动静，很快，客厅就响起了交谈声，夹杂着一道愤怒的女声：“老闫！你为什么要骗我？！”
是方母那个很多年没再联系过的高中同学。
方若想一下子来了精神，翻身下床，贴在门上偷听。
“骗你？你什么意思？”
“我去飘零村了！”孟姨的声音激动到发抖，“整整九天！我挨家挨户地问，问遍了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听说过什么‘花雾祠’！我不死心，又把村子周围，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全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老闫，你不想帮我就算了，为什么要给我希望，又让我绝望？！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看着暖暖那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你、你真的好狠的心啊……”
电话中绝望的哭诉此时变成了面对面的控诉，更显锥心刺骨。
果然是没找到。
对于这个结果，方若想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他耸了耸肩，在心底默默地为那个叫暖暖的孩子叹了口气，也仅此而已。
对那个神秘的王神婆，他本就不抱希望。
“……哎，都是命啊……”
这件事情有了结果以后，方若想就没想再探听些什么了，正准备开门出去放水，却忽然听到了方父斩钉截铁的一句“谁会拿这种事情骗你？要是骗你，我家现在根本不可能有老二！”
方若想放在门把手上的手一顿。
“……这、这什么意思？”孟姨的声音中满是惊愕，“你家老大的病，和老二有什么关系？”
别说她这个外人觉得惊诧，方若想这个当事人“老二”心里也是一阵犯嘀咕。
方若幻的病跟他有什么关系？
“要不是王……”方父急于解释，话已经到了嘴边。
“老方！”方母厉喝一声，打断了方父的话。
方若想攥了攥拳，长出一口气，拧开门把手。
“吱呀——”
房门打开的声音在骤然寂静下来的客厅里回荡。三个中年人齐刷刷的看过来，脸上的表情一个赛一个的精彩纷呈。
方母脸上是忧心和焦虑。当然，方若想心里清楚的很，她并非是忧心他，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担心他可能听到了什么，又不确定听到了多少。
方父脸上则是烦躁和不屑。他根本不关心方若想会不会知道什么，更不在乎他此刻的感受。方若想在他眼中，永远都是个麻烦。
孟姨脸上却有几分尴尬、几分疑惑、几分悲伤和几分怜悯。她抿了抿唇，似乎想开口说些安慰的话，但看到方若想父母都没有张口，她就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说来讽刺，唯一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却是这个客厅里面最在意方若想心情的人。
方若想对孟姨笑了一下，平静的说：“你们聊。”
说完，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卫生间。
放完水以后，方若想整个人都舒坦了。回卧室的路上再次路过客厅，方父方母已经扭过头去，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只有孟姨，目光一直追随着方若想单薄的背影。在他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孟姨对他露出了一个充满善意微笑。
方若想背靠着房门。客厅里隐约传来刻意压制的对话声，但内容已经模糊不清。
跟孟姨对上眼神的那一瞬间，方若想心底竟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帮助她，帮她找到‘花雾祠’的冲动。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罢了。
方若想甩甩头，将那荒谬的念头驱逐出去。孟姨找了九天，遍寻无果，他又怎么可能找到呢？
更何况，那位神秘的‘王神婆’，他自己也从未见过，也对她的存在始终抱有怀疑。
算了……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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