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声响不大,却在周遭一片凝滞的安静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厉泱正握着鼠标在上下翻动屏幕上的材料查阅,听见这道声响,她的思绪从沉思中被猛地攥回现实。手指倏然顿在鼠标上,甚至悄无声息动了两下。但没回头,给人看来依旧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
接着,她清晰地听见来自身后与她几乎贴在一起的人急促的呼吸。数秒后,他轻叹了一口气,嗓音无比沉甸道。
“…厉泱,其实你不用这样。”付出了这么多。
笔在地板上滑出一段距离才停下,可他现在没任何多余的心思弯腰拾起中性笔,仅是抬起手抓着眉心。此时此刻,某种强烈的负罪感与无力感交织成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最后不知道到底费了多大的劲,温填才鼓足勇气羞愧地向厉泱说了一句话。说完嗓音干涩得十分难受。
他被温锋白囚禁的那几天,尝试过用绝食来跟他抗争,却以无济于事告终。那个男人并没有心。所以两天多的时间里他想过的最差的办法就是跟温锋白同归于尽,即便没落实,但这就是他当时唯二的并且格外强烈的想法。大不了就一起死,他压根不怕。
那段短小的日子在他心里比整个暑假的时间都要长,说度日如年也不过如此。本来他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心里被磨得精疲力尽,重又打算大不了多忍耐几天,之后乖乖在温锋白的控制与安排下去学校报名。然后再想办法逃离温锋白的掌控与监视。
又或是,不念书了…
跑吧,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温家人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生活。即便代价是失去学历与读书的机会,但为了自由,他不会后悔。
所以短短两天多,他除了去哪活没想好,已经把这辈子活多久想好了。
但是才在内心演绎那段未知的未来没多久。万万没想到,所有的坏情绪与计划都比不上温锋白变脸的速度。他变卦了,他喊保姆放了他。一朝解放,不管什么原因,当时他最强烈的反应就是逃跑,心理跟行动极端地在那一刻达成一致。他跑了。
一路上没有人拦住他。
这不是温锋白的作风,但能离开他既开心又知足,无论温锋白又在搞什么小动作。他一定要逃出去,离开那栋熟悉的监狱。通知书在不在手上他已经无所谓,因为他人已经自由了。他会离开那里,不停地离得远远的,最好跟温家所有人再也不见。
当晚,他无依无靠时,找了一圈最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找厉泱的手段比找官瀚保的手段犀利、准确、直接、甚至不择手段。他宁愿花费功夫绕了一大圈找到她公司的某个号码,用打赌的方式拨过去,都没有起过步行去找官瀚保借宿一晚的想法。
他那时说不清楚为什么,现在其实也懵懵懂懂。可能,他是觉得那个时间点,以及温锋白认识官瀚保父母,所以找官瀚保并不能让他心安吧。万一被温锋白找上门就惨了。所以他果断把厉泱当成唯一救命稻草,要抓住她,请她救自己。
本以为她会犹豫,因为他们不熟,也没有什么关系,要她百忙之中过来跟他见一面,可能吗?天王老子来了都会说不可能。可他还是在赌她会不会过来,结果还没开赌,她毫不犹豫答应过来找他。
那时他心头颤动得厉害,发酸发麻,任凭清风怎么吹都吹不灭。
为什么?他当时只有那一个想法。以及,某些异样的情绪在心头不知不觉开始点燃,燃烧,蔓延,把他掩藏以及伪装了许久面具烧毁。把他在化猫的那段日子对她生出的某些……感情一同暴露了出来。他承认,那晚说要给她当家政时他动了某些自私自利且见不得人的心思,他想留在她身边,那样似乎……也……非常好。
可她听见他要只当家政的话之后,即便说话的声调与平日无异,但他清晰地感受到她在生气,好像是在生他说不念书了的那件事的气。她很淡定地告诉他,要他回那个监狱一样的家,收拾行李,拿回自己的通知书以及通讯工具,然后去学校报名。她笃定地告诉他没有人会阻止他。说完她转身回房,没给他问为什么的机会。
怪……
很怪……
超级怪……
这种离奇古怪的情绪一直伴着他从厉泱家出门,上了唐君尧的车之后才渐渐显山露水。他从唐君尧半开玩笑的话里,得知了厉泱或许在这过程里参与了一些事情,在他重新获得人身自由这件事上付出了某些他不知道的代价。
其实,他一开始没好意思问她,并擅自地以为以她的身份,跟温锋白可能“有交情”。加之这种被囚禁的经历说给人听,真的是够丢脸的,并且糟糕透了。他刻意地不想也不愿去回想以及提起这段糟糕的回忆与经历。所以从开学到现在,逐渐就把这事给淡忘了。
今天才发现原来唐君尧说的厉泱大放血,是她把温锋白那块烂地皮买了下来了。
城南那块地虽然是烂地皮,但在这寸土寸金的海城,价格肯定少不到哪里去。
所以,她为了从温锋白手里把他的自由赎回来,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块烂地吗。
为什么?那时候……难道——
某些事情突然令他茅塞顿开,于心间柳暗花明,一寸一寸蚕食他的脑神经。
温填抓在椅背上的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指甲来回无措地扣着僵硬的椅背。就这样窘迫地看着厉泱的背影。
…她,好像比他喜欢上她,还要更早地喜欢上他。所以……
心里砰砰砰直跳,巨大的压力与沉重忽而朝心脏积压过来。一时之间,太乱了,温填逃避也不是接纳也不是,只能反复用手指的小动作来试图转移内心汹涌澎拜的情绪。
这做亏本生意的事,真不该是她这样聪明的人会做的事。是他拖累她了。
所以到底为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温填心道。
圆桌前,听见温填僵硬的语言,厉泱瞳孔稍定片刻。还是漫不经心地退出了当前关于南城旧开发区产权与债务梳理以及现状评估文件页面。
她本来没想在家里,特别是温填面前处理这件事,但文件突然被勘察团队发过来,请她过目。时间紧急,刚好温填在做题,所以她点开了文件打算瞧一眼。
这块地从温锋白手里拿过来时相关资料与信息已经交接完毕,但地皮烂有烂的道理。地质条件脏乱差、周边交通不便,甚至还有没完工的几栋建筑屹立在那。目前这地属于她的私产,不涉及厉氏,所以任何决策都要由她确定。那边勘察团队就等着她做决定然后开工了,所以她也不想耽误大家的进度。早弄完早完事。
但实在没想到才刚打开温填就转头过来,挺尴尬的。
本来只想隐秘地把事情利索地办完,现在不用猜,全毁了。身后的人应该都清楚了所有。包括,她藏起来的某些叵测心思。
厉泱眸底悄然溢过几许怅然若失的暗光,可容色仍旧挂着一抹不甚在意的从容。她勾唇笑了笑,单手合上电脑,闲适地转动椅子去面向温填,“甜甜,你不用多想,这块地对我来说用处挺大的。我没亏。”
话音落下,她瞧了一眼才知道,此刻温填视线是慌乱、闪烁的。一见她转过去面对他,他的视线立马仓皇地躲开,瞧向了她一旁的灰白色地毯,嘴角绷得很直。
厉泱观察着他的反应,温填平淡的面庞上挂着无处遁形的别扭与羞愧,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数秒过去后,也没打算回头看她一眼。
两人之间就这样陷入沉默中。
片刻后,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僵局,于是她抬手覆住了他抓在椅背上的手,握紧。垂下眼眸,抿着嘴忽而幽深道:“你觉得为难了吗?是想离开我了?嗯?”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过分突兀。
这声音压得很低,声调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柔,余音久久环绕在温填耳边。深刻到让他凭空品出了丝丝缕缕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温填下意识蹙眉,终于困惑地扭头回来重新望向厉泱。只见她正朝他扬唇一笑,同时手指发力裹紧了他的指尖。握得很紧很重,以一种恨不得两只手融成一只手的力度。
指尖泛起一丝疼痛,温填低眸瞥了眼她握着他的那只手。指骨由于太过用力,她的手指的骨头形状很清晰地映落在他眼底。
温填在心里兀自暗暗叹了口气,他终于知道昨晚为什么他开玩笑说“是她离不开他”时,她那么直接就承认了。
此时此刻之前他尚且可以认为是这人床上急着那点破事而随口道出的甜言蜜语哄着他玩儿,现在只觉得她真的没说谎。厉泱似乎,比他想象的更依赖他。
这种情感起源不详,但事实就是这样。
她远远没有表面上看来这么沉稳与克制。至少从每晚没完没了的做.爱,到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的深浅不一的痕迹来看,这人喜欢什么,就会像拿到心爱玩具的狗狗,反反复复抱在手中啃着玩。直到玩具沾满自己的口水与味道,她总算确定这是彻底属于她的玩具了。
所以——
真正的幼稚鬼,其实是厉泱。
真正的孩子,也是厉泱。
今天收购温氏烂地皮这事,她就像悄摸做了好事等着他夸赞和奖赏的孩子,此刻正尽力保持着微笑且期盼的眼神地望着他。问他会不会因为感到为难或是沉重而离开她。
他其实没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问,明明感受到了付出与关怀,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回应同样的情绪么。怎么会是问离开或是留下呢?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想要先安抚面前这个家伙。谁让,他也喜欢她呢。平时骂归骂,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不想扫她的兴。
遂温填忽视她抓着他的那只手,重新抬起另一只手覆上她的脸侧,指腹按在她的眼角,轻轻描摹着她面庞的轮廓。从眉毛到眼睛,再到鼻梁,到嘴巴,最后再次往上,他的拇指轻轻按在了她眉心的小黑痣上。厉泱顺着他的动作听话地闭上了眼,方便他摸索。
“厉泱。”
温填轻声细语唤了她一句。
厉泱合着眼,平缓地嗯了声,算是一个回应。
温填忽然凑上前吻住了她眉心上的小痣,贴在她眉心处轻声道:“我不离开你,别胡思乱想。”
厉泱缓缓睁开眼,入目的是冷白清癯的少年的下颔。她心满意足地挑唇嗯了声,蓦然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按住他的后脑勺,迫使他稍稍仰头,她靠过去张口吻住他的下颔与喉结中央的位置。
“我也不会离开你。”厉泱道。
…………
晚上,宿舍里只有温填跟宋谈。
宋谈在床上戴着耳机打游戏,温填则是坐在自己床下的座位处,打着台灯翻着面前晦涩难懂的英文专业书阅读。
书页上面很多地方都用记号笔和中性笔做了各种各样的记号与笔记。而厚重的书本旁边,放了一本同样很厚的笔记本,本子上面照样写满密密麻麻的黑字。
温填单手撑着额头,右手握着中性笔在笔记本上记着各种关键知识点。但内心十分混乱,越记越搞不清。直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他啪地放下笔,后背蓦然靠到椅背上,微微垂着眼发愣。
桌角,一本硬质封面的本子藏在一堆专业书和课外阅读书里。借着余光落入温填眼中。
他紧抿唇瓣,视线直勾勾转到那本连封壳都泛着旧黄的本子上。迟疑了半晌,还是倾身过去将本子从一堆书里抽了出来。
温填把本子打开,从第一页开始翻。上面的字迹从稚嫩歪扭逐渐到笔挺利落,昭示着他这些年全部的成长历程。这是他从幼儿园起就陪着他的日记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温填终于看到了最后一页。纸张上的日期停留在高考前一天,上面写了三行字:
一:考上A大新闻系。
二:申请斯坦福大学传媒系。
三:回国开启媒体人梦想,认识更多有需要的人,传达更多有需要的声音。
暖光打在温填线条分明的脸部,他眸眼深深地盯着上面的几句话。心境恍如隔世。
许久后,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忽然啪地关上日记本,拉开一旁的抽屉,快速把日记本丢进去,合上抽屉。并用钥匙锁紧。
一切动作干净利落,完成后,温填把钥匙扔进另一个抽屉里。
他松了一口气,后背懒懒散散地靠到椅背上,仰着脖子,抬起双手捂住脸颊。沉默不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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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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