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一路走一路荡,宽大的薄衫下是枯瘦的躯干。许是鱼光棒的光芒实在暗淡,穿不透泥泞的衣服,也照不亮无光的眼。
这条路属实有点长了,二丫心想,但我怎么样都要去到土地庙。
曾经的阿婆也是这个想法,河神赐福得到的骨刺刚刚好好铺完了最后的路程。二丫跟着阿婆一起摆放鱼光棒,眼睛亮晶晶地望向阿婆,“阿婆,你也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那里会有鱼光棒的?”
阿婆摆出一副高深样子,神秘莫测地说:“河神之言,不可泄漏。”
“骗人,”二丫脑子晕乎乎的,强烈的不甘质问在多年之后终于涌了上来,“哪有什么神!哪有什么神!!!”
“有神的话,我阿婆凭什么死!”
神道之事在于人心,鱼光棒刚好摆到了土地庙门前。阿婆系好最后一个结时,拉着稚嫩的二丫走进了这个已然落败的土地庙。
土地庙里不入眼的蛛丝密密地拦着人前进的步伐,被蛛丝印过的区域泛起一丝隐秘的痒意,阿婆深叹了口气。
腐烂的果盘,活跃的蚁虫;掉漆的柱梁,闪耀的鱼光。
阿婆在一旁收拾整理,二丫就在一旁抓虫,“阿婆阿婆不要怕,我把所有虫子都赶走!”
和大多数女孩一样,阿婆也怕虫。
二丫赶走了很多种虫子,有翅膀的、没翅膀的、腿多的、腿少的。赶不走的被踩死的虫子,也留下了摊印迹,二丫心虚的拿手擦了擦,要不然阿婆会不开心的。
土地庙承载着过往岁月的敬奉,不是一下两下就能清扫干净的。
阿婆只来得及把堂前供奉那一块区域大致整理了一下 随即便喊来了二丫过来。
“二丫,来,拜拜土地神。”
“土地神会保佑你的。”
二丫只许了个小小的愿望,她一向不贪心。磕头跪拜的时候,阿婆就在门口望着来时路。
树影摇曳,光影交错,这一条路点燃了半山的烟火气。
二丫千驱万赶时没想到,阿婆认真打扫时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条不起眼的蛇从正门堂而皇之的进来。
冷寂多年的土地庙终于热闹了起来,阿婆的痛呼,二丫的尖叫以及蛇信嘶嘶。
彼时二丫正磕完最后一个头。
愿望摇摇晃晃的,还是碎了——
那条不起眼的小蛇是条毒蛇。
*
二丫抬眼望去,土地庙是一块漆实的黑。
嘎吱——
门开瞬间头顶簌簌落灰,二丫迟疑了下,猛地退出房门,使劲揉搓着自己的脸,“阿婆最爱干净了……她最爱干净了,我要好好收拾收拾自己……”
干结的泥土连带着脱水的皮一同掉落,血丝透出皮肤竟有种诡异的好气色。
二丫吐出一口气,这才重新抬脚迈进土地庙。
庙里和两年前没什么区别,只是破败的程度更上一程。
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祈求神灵,是二丫觉得自己快死了,人死之前总要给自己找个去处,总不能像阿婆一样——连个全尸都没有。
二丫怔怔地环抱自己弯着的膝盖,再次坐上了两年前的坐垫。坐垫薄薄的一团,便显得身上骨头有些硌人,二丫努了点力,完全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这个土地庙日久不见人,死在这里,总会有具全尸,那样子投胎也快。
“下辈子……我一定要投个好人家。”二丫脑子放空地想,“就像虞小姐一样,要什么有什么!”
“再也不要当二丫了!”
二丫的头已经完全垂下,那一点一点的幅度仿佛也是前息之前。环抱着膝盖的手不再用力,并夹的双腿开始瘫软,突然——
头颅悬空往下一摔,二丫浑身机灵,翻滚着把坐姿扭变成了跪姿。
“求求你——”
“求求你——”
两年前的情形此刻重现,一模一样的小人,一模一样的虔诚。
“我死了之后把投胎名额先给阿婆吧!”
“求求你了!土地神!”
阿婆被毒蛇咬了之后,都没有撑到医馆。
大夫看了眼就摇了摇头,说没救了。二丫声音凄厉,“您把把脉,肯定还有救的,被咬之后我们就立马下山来找您了!”
没用的,命运不会因为一个蝼蚁的求饶而让步 ,相反它可能会恶趣味进一步观看你崩溃的样子。
曾经阻碍阿婆的大娘闻见声响又凑了过来,惊呼一声,“自从河神来了之后,哪里还看见过蛇呢?”
“这是神罚啊!!!”
轻飘飘的‘神罚’两字,阿婆死无全尸。
河神属水,火为酷刑。
阿婆的尸体在火上烤着,就像烤鱼一样,先是滋滋冒油,然后就化成了灰烬,撒在了她亲手挂住鱼光的一路。
“好了,这样河神应该会息怒了。”领头人拍了拍手,一派轻松姿态。
手下人却继续问道:“那这些鱼光棒呢,怎么处理?”
“留着啊,毕竟是一个死人的心愿,总不好连这都不满足……再说了,这还牵扯到土地神呢。我们做的已经够了。”
二丫不解,残酷地断了人投胎路却装作慈悲地说死者为大。
没个全尸,怎么投胎呢?
“我这次的愿望一点不过分,你若真是阿婆说得土地神——庇护大家的土地神,你就把我的投胎机会让给阿婆吧!”
咚!——
咚!——
咚!——
比两年前浅薄的愿望,却发出更沉重的声响。
滚烫的鼻息扑在二丫脸庞与身下坐垫狭小的空间内,闷热开始蔓延——
二丫梦见了神。
神穿着一身二丫从不敢肖想的白,白得纯粹、白得摄人,头上戴着一顶草帽斗笠。
草帽?是土地神吗?
二丫连滚带爬,“你就是土地神吧?”
“土地神,我死后,让阿婆先投胎吧!”
“求求你,我的全尸名额给阿婆!”
神一愣,终于听清了来自下界的祷告。于是神说:“你不会死的。”
“那阿婆怎么办?”泪水混着脸上渗的小血珠,落成了粉红。
神再愣,粉红碎一地,只得柔声安慰,“阿婆会投个好胎的。”
二丫得以沉稳睡去。
不用担心被人驱赶;
不用担心明日吃食;
也不用担心阿婆抛弃自己。
二丫这一觉睡得异常美好,以至于刺目的阳光照在眼皮上,忍不住翻身避开。
就在这时,额头上落下轻柔的一触,一触即分。
二丫睁开了眼,脑中思绪杂乱,憋不出一个字。眼前白衣人语调清淡,“你烧已退,身体无大碍了,布袋里有些衣物和干粮,够你过个几日的。”
白衣人留下这几句话转身就走,这时二丫的嗓子终于落回了实处,“等一下!”
“您是个好人,能否再赏些我银两?”
二丫本就是个贪心的,这辈子唯一的大方也就只有昨天求土地神让阿婆先投胎。
白衣人没有动作。
二丫往前爬了两下,手指虚虚抓着眼前人的裤脚,乞求着:“您再给我些银两吧,我日后定会报答您的!”
没有银两,只有半块玉佩。
白衣人声音温柔,像吹过白云的风,“我身上没有银两,刚好昨日这枚玉佩碎了,这半块玉佩也够你学门手艺活下去了。”
白衣人真的走了。
玉佩的豁口尖利,偏偏玉质温润。二丫心中胀胀的,像一肚子河水在晃荡。报答只是说辞,她从没想过报恩。可玉佩温温的刺在手心,二丫觉得,她刚刚应该问个名字的。毕竟——
这是她第一次,想要什么得到了什么。
·
旱灾严重,虞城封城。
当今圣上派长公主亲临治灾。
难民四闹,抢食夺财,长公主下落不明。
这些都与二丫无关,她现在只是一个小乞丐,一个一无所知的孤独小乞丐。
在警惕地待在土地庙两日之后,二丫终于确定,土地庙是一处被人遗忘的神邸。
不处于两城之间,不是必经之路。又位于虞城外偏山上,难民也不会瞎耗体力去赌半山上有活着的生机——或者说,这个已经干枯发黄整片褐色的山,看起来就死气沉沉,毫无生的希望。
二丫也是这么觉得的。
茼麻都变得干燥,出大恭之后,用它擦拭,二丫的屁股都是火辣辣的。
她龇牙咧嘴地回到土地庙,揉着屁股的手还没放下来,一种不好的预感直击天灵盖。
布袋一直被二丫谨慎地塞在一个小角落,供奉台上还有块未吃完的的干饼。二丫万分不舍得,但有时候必须舍,就像壁虎断尾一般。
二丫一把掏出布袋,还没迈向正门就听见了门外传来人声。
自己一个小丫头片子,没有武力没有道具,偏偏还有财有食,都不需要怎么想象,二丫都能预知正面对上的糟糕情况——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白衣人。
二丫不会去赌这微乎其微的概率。所幸这两天她把土地庙逛了个透彻。被锁住的小偏门也在她的努力下开了个小缝,缝不大,二丫的身量刚好能钻出去。
只是——她能钻进来,自然也担心别人钻进来。所以布袋放的是西边角落,而小偏门在东边。这个自认为聪明的举动在此刻倒显得愚蠢。
土地庙到底是辉煌过的,哪怕如今破落,可占地面积是实打实的。二丫只跑了一半就听见年久失修的正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慌忙之下,二丫躲进了供奉桌下。桌布笼罩下,不细看,倒也瞅不见个人影。
“殿下,有人!”
糟糕!
那半块干饼!
人踏踏的脚步声、翻找物品的窸窣声落在二丫耳边如同惊雷轰轰。二丫有一瞬的耳鸣。
嘀——
耳鸣声中,二丫自己爬了出来。
她赌,能被称为‘殿下’的人是不会因着这些东西对她动手。
脚步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利刃出鞘声。
剑尖嗡嗡。
二丫低眉顺首。
“殿下,人找到了。”清亮的声线乍起,向那位‘殿下’汇报着情况,“看样子是个小乞丐。”
“带过来。”
“是!”利剑回鞘,二丫跟在人身后低首前行,没吭一声。
“抬起头来。”实话说,这个人语气轻柔,比刚才那个人不知要好多少,可偏偏二丫心中怕的很,连头抬得都没那么坚定。
“这块干饼是你的吗?”
二丫一时愣神,没说话。直到侍卫般的人冷喝,“殿下问你话呢!”
“是……是的。”二丫如梦初醒般喏喏回答,紧接着又问道:“您是仙女殿下吗”
二丫从前最羡慕虞小姐,作为虞城城主的女儿,自小锦衣玉食的长大。二丫从路侧偷看的几眼,都感觉她整个人比鱼光棒还亮堂。
眼前这位人,亮堂得像是要照耀整个土地庙。最重要的是——
她衣上的花纹与前几日那个白衣人很像!
二丫为此失了神。
这般稚嫩的问话倒让昭阳笑了一声,“我自然不是。”
昭阳觉得很有意思,这个土地庙的破败程度是打眼一看都是废屋的程度,更别提细看。
里面有小破乞丐很正常,但旱灾如此惨烈,半山腰热轰轰的,无人无兽的,还有人就不太正常了。更别提,这做法精致的干饼了。
昭阳继续问道:“这里是还有人来过吗?”
二丫眼神轻略过被自己咬了一半的干饼,说是干饼,饼皮软韧,饼内有酱料夹心——是阿婆在世时都没吃到过的好东西。
“有人来过。”
二丫这种不多说一字的回答又让昭阳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末了来了句,“我要去虞城,你可以帮忙带个路的吧。”
二丫只犹豫了一下,便回道:“当然可以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二丫命运的转盘再次走向了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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