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澜瞳孔剧烈收缩，他伸手拽住徐淮景的衣袖，脸色苍白，重重地喘着气。
徐淮景只是冷漠地看了身后的车祸一眼，将应澜的手攥进手心，安抚似地捏了捏。
方莘从隧道里出来，小跑着跟了上来。章丘呵呵笑着，对他说：“这个，犯了绑架案畏罪潜逃，不小心发生了车祸是吧？”
“唉，都年纪轻轻的，哪这么想不开呢？”方莘假惺惺地摇了摇头。
前方又停了几辆车，这次的车型都是军用越野，徐淮景先一步上车，应澜的身体发着抖，被人用枪顶着推进车厢，车内已经坐着两个拿枪的武装士兵，等同伴上来后便将车门关紧，堵在车门口，朝两人示威地扬了扬手中的枪。
章丘和方莘坐上了另外一辆车，啪啪啪的关门声依次响起，随后车辆发动，加速，往山路深处开去。
应澜在颠簸的车程里稍稍平复了情绪，徐淮景坐在他旁边，一言不发地望向前方。
军用越野两侧的玻璃也覆着双面不可视的窗膜，只有前方驾驶区的虚拟屏里显示着层层叠叠的山石与乔木。
“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应澜轻声对徐淮景说，他的情绪不高，脸色依旧苍白。
徐淮景扭过头看他一眼，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不是你的问题。”
看守的武装士兵见两人窃窃私语，敲了敲车窗作为警告，两人对视一眼，识趣地闭紧了嘴。
车队一直开在山间石路上，车身颠簸，让人对方向和时间的感知变弱，也许过了一个小时，或者更久，车辆减速，开进平缓地段，最后停在一片亮着工程照明灯的废墟前。
两人被士兵押着下了车，章丘和方莘已经站在前方等着，他们的身后，是一幢约二十层高的破旧钢铁大楼，越往高处，外墙破碎越严重，裸露的钢筋直立着，在月色中如同刺破天穹的利剑。靠近地面的楼层，攀附着厚厚一层藤叶，叶子将大楼内部的荒凉尽数遮掩，将人类的痕迹同化成了自然的一景。地面上，一台外钢架已经锈迹斑斑的机械电梯敞开着门，里面墙壁上锈痕如同废墟的污血飞溅，在风吹雨淋中滑落出一道道狰狞的痕迹。
老旧的动力系统发出刺耳的噪音，应澜踏上电梯时一阵摇晃，感觉这老旧的铁笼在经年的自然环境里垂垂老矣，仿佛下一秒就要支离破碎。
徐淮景察觉到他的紧张，向他更靠近了一点，应澜的后背贴着徐淮景的胸膛，人体的温度从两人接触的部位传递过来，让他稍微有了一点安全感。
电梯在8层停下，门打开，整层楼都是一个连通的空间，因为临时被征用，里面只安装了几个照亮用的钨丝灯，光线所及之处摆放着老旧残破的流水线操作台，地上是腐朽的纸箱铁皮，还有一些干涸的泥土，因为经年累月处在没有光与水分的环境下，变成了坚硬的石块状物质。
在武装士兵的带领下，他们经过了这片旧时代的工业废弃品，走进楼层的更深处，最后停在了建筑的东南隅。那里突兀地摆放着一套崭新的黑色皮革茶座，以及一个2米宽高铁笼。
“小徐局长，应顾问，请吧。”章丘提了提自己的裤腿，与方莘一起坐在皮革沙发上，让士兵将徐淮景和应澜赶进了铁笼中，铁笼被锁上，沙发上坐着的人戏谑地看着被狼狈关进兽笼的他们。
“你们可能很好奇这里是什么地方。”章丘笑道，“这里曾是人造星的一处地表土壤培育基地。为了还原地球的生态环境，人类做了大量研究，才成功培育出适合人造星环境的地表土壤，让地球生物得以续存。”
“但随着生态循环系统的有效介入，以及人工培育土壤的高成本研发代价，相关研究陷入停滞状态，联盟认为这类基地的存在只是在浪费财政资源，便派了个什么都不懂的新领导过来，以彻查研发经费流向为由对基地进行整改，研发人员被迫转型，人去楼空，基地最后便被废弃了。”
“所以，”徐淮景抬眼看他，“章科长认为，社维局是在走基地的老路？”
章丘眯着眼睛，没有回答徐淮景的反问，他从面前的茶几上提起一壶滚烫的水，注入茶壶里，慢条斯理地泡起了茶。
“小徐局长或许有所不知，”他道，“二十年前，社维局可是联盟所有行政机构里的核心单位，你可知道为什么？”
他似乎也并没有指望徐淮景会回答他，自问自答道：“那年联盟因旧案深陷舆论风暴，邻国趁势发动认知战，蛊惑民众大规模外逃，政权根基几近动摇。为力挽狂澜，社维局临危受命，建立全域舆情监测网，通过预警系统和人力网点双向互补，及时有效地解决社会纠纷，化解矛盾，更主导起草了omega权益法案，这在当时可是惊天大举啊！因为这些，联盟重新赢得民心，政权逐渐稳固。”
“之后的多年，依托这套系统和办事章程，社维局成为国家、公民心中的依仗，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进来。可你看看，仅仅过去二十年，我们变成了什么？联盟职能机构里最不想进的单位。”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地笑出了声。
“时代在发展，社会环境在发生变化，社会焦点也随时在变，没有哪个部门可以固守旧章，这不是社维局变成现如今模样的理由。”徐淮景反驳道。
章丘刮去茶水浮沫的手一顿，一直眯着的眼睛睁开，看了铁笼中的徐淮景好一会，又重新闭上，笑呵呵道：“话虽如此，但是啊，小局长终究还是太年轻。”
他拿杯盖的手伸出了一根食指，指了指徐淮景，无奈地摇了摇头。
“堵不如疏。”他道，“联盟为了应对时代变迁做了什么？建立信息安全墙，将民众的言论自由和认知自由牢牢掌控在手里。这和闭关锁国有什么区别？”
“哦，对，”他又看向了应澜，“差点忘了，应顾问不就是信息安全墙的主导开发者吗？”
“对了，应顾问出身安全局，”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安全局好啊，这个部门现在可是联盟的香饽饽，杨敬茂有点本事，背靠徐锋强，两个老伙计把联盟的军事和信息两大板块死死抓在手里。”
“章科长，”徐淮景冷着脸道，“您今天找我们过来，就是想要与我们探讨您的政治理念吗？”
“那自然不是，”章丘给方莘和自己重新添了茶水，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政治理念这个东西嘛，立场不同，无分对错，就看哪边活得更久罢了。”
“咱们呢，打开天窗说亮话，小徐局长毕竟是徐锋强将军唯一的孙子，我么，也不想给自己惹上杀身之祸，你把手里关于伊卡洛斯终端的证据给我，我好生招待二位，等监察厅的人一走，就送二位回家，好吧？”他放下茶杯，负手走到铁笼前。
“我要是不给呢？”
“不给也好办，”章丘睁开眼睛，看向他身后的应澜，“请二位在这里多呆些时日，不过，这荒无人烟之地，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呀……”
钨丝灯因接触不良闪了闪，浓厚的阴影落在徐淮景和应澜的身上，如同蚕食光明的宇宙黑洞。
因为要准备监察厅调查组主要负责人的接待工作，各科主要领导干部以及主司接待事宜的人事科科员八点不到就全都到岗了。各部门简单碰了个头，分配好任务便各自忙活了起来，盛泽昨晚和徐淮景在线对细节对到晚上快10点，但因为第一次主持这种对外接待工作，多少心里有点慌，在核对好下属们的工作安排后，他勾了勾待办事项表，看时间也快9点了，是徐局长往日的上班时间，便守在门口，等候老大的回朝。
眼看着九点又过了10分钟，盛泽心里犯怵，觉得领导今天好像来得有点晚，便拨打了徐淮景的通讯。
通讯没有拨通，提示用户不在服务区，盛泽疑惑地“嗯？”了一声，又试着拨打一遍，依旧无果，只好回到大厅，一边往电梯走，一边打语音给谭纹。
谭纹的语音很快接通了，但她似乎在忙些什么，气息凌乱，周遭也是杂音不断。
“小纹啊，局长到哪里了你知道吗？”这么说起来，一大早好像也不见谭纹的身影。
“盛泽哥，”谭纹气喘吁吁道，“我哥不见了，被绑架的可能性很高，我在想办法找人，监察厅的人辛苦你们先应付一下，来的人里有个叫钟不落的，你们找机会单独和他对一下现状。”
她说完马上就挂断了通讯，徒留盛泽一人在电梯前石化。
“卧槽？什么情况？！”他发出一声惊天暴吼。
应澜是被自己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吵醒的。一夜过去，因目睹人为车祸而受惊的心总算彻底平复，让他有了重新思考的精力。
他抬起酸胀的脖子，双手也因为被绑的时间太久而血液不畅冰凉发麻，斑驳的光线从残破的墙壁外透过藤叶射进来，刺得他眼睛一阵胀痛。
徐淮景促吸了一口气，应澜这才想起他是枕着徐淮景的大腿睡着的，维持着这个姿势这么久，都不敢想象此刻徐淮景的下肢已经酸麻成什么样了。
应澜抬手想去帮他按摩一下，疏通疏通经脉，手刚碰到他的裤子，徐淮景嘶地一声，哭笑不得道：“别碰……”
应澜尴尬地收回手，看着徐淮景的痛苦面具一点点瓦解，双腿总算慢慢地缩回来，这才放下心，扶着他站了起来。
废弃大楼里除了站岗监视他们的武装士兵没有其他人，章丘和方莘在昨晚要挟无果后便匆匆离去，此刻天光大亮，因为地处自然区，有了植被的庇护，宇宙紫外线被适当削弱，体感相对凉爽，大量如硬石的人造土在角落堆积成山，报废的机械台上落满灰尘，器械的电线被外力扯断，绞合导体裸露在外，被人随意地丢弃在角落，正好就在应澜伸脚可及的范围。
应澜偷瞄了监视的士兵一眼，挪挪脚，将那根电线慢慢拖了过来，踩在脚下。
想到今天是监察厅入驻调查的首日，应澜有些担忧，小声问徐淮景会不会有麻烦。
“调查组在社维局将开展为期不少于15日的驻点调查，前几日的调查以暗访为主，主要负责人会到社维局与我们打个照面，就我们提交的相关资料进行后续行程调整，但不要求全员在场陪同。”徐淮景向他解释道。
应澜稍稍放宽了心，可又想到，如果只是一两天局长不在岗倒没事，但要是真被关到调查组走才放人，那就不是简单的无故缺勤能解释的了。章丘和方莘之所以要匆忙地赶在调查组来前将徐淮景绑了，除了害怕他手里的证据外，更有可能是想让徐淮景背上一个“变相抵制调查”或者“畏罪潜逃”的罪名。
应澜的心又沉了下去。他抬头看向徐淮景，对方因被绑时经历过搏斗而挂彩，又被关进这充满讽刺意味的铁笼子里，已经没有了往常的整洁温润，头发凌乱，神情肃戾，倒是和那次高烧时跳出来的“另一个人格”产生了重叠。
不过，应澜确信，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还是他熟悉的“徐淮景”，因为徐淮景很快察觉到应澜的担忧，朝他露出安慰的笑，用监视士兵听不到的唇语对他说：“不用担心，我早有准备。”
应澜稍稍睁大了眼，很快反应了过来。
也对，徐淮景在监察厅入驻前两天才向全局通报具体日期及手中线索，而且，明知公布证据会引发风险，却仍不做防备，给了章丘策划绑架的可乘之机，随便想想都知道不对劲。
结合徐淮景上次在共和会安插暗线的经历，应澜合理怀疑，这次也有徐淮景的人潜伏其中。
于是，他点点头，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心口大石放下，饥饿感便席卷而来，应澜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朝铁笼外的武装士兵喊道：“喂，有人管水管饭吗？我们要是饿死了，你们可就什么证据都别想拿到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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