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不尽觉得自己浑浑噩噩许久,有意识的时候发觉自己身处一片冰冷的地方,待到睁眼,他模糊看到自己被封在冰柜,刺骨的寒冷慢慢直冲脑门让他清醒。嗅觉还有些迟钝,他并不清楚自己闻到那抹药草味是否属实。
过了半个时辰,五感渐次恢复。鼻翼再也寻不到熟悉的味道,目之所及只有星零点光。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收藏室。
方才铺天盖地的失落感该是错觉吧,毕竟这间屋子如此熟悉如此拥挤,鸡零狗碎的物件几乎填满整个屋子——都是他的东西,只是很早之前被送给了徒弟。
这一觉睡得有点久,他掐指算了算了莫约三年。看着青衣上干涸的血迹,他意识到自己在这挺尸三年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变化,这说明徒弟甚至没来看过他一眼。
言不尽冷眼旁观冰柜倒影红得越来越醒目的双眸,起身落地。不远处一直盯着他的灵狐缓缓踱步,那双眼睛实在是动人的厉害。看到言不尽摇摇欲坠,它迅速闪到他身下。
预想中的重量没有到来,灵狐感受到的是不输暖阳的温柔力道,它甚至忽略了言不尽的手过分冰凉。
言不尽一改之前的孱弱,强势抵着它的额头,注视着它的眼睛,听不出情绪:“为师三年没见过你了。”
那双眼愣了一会儿,直接消失了。
灵狐似乎不受影响,还是很温顺。
言不尽垂下眼眸,感受着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他伸手抹到红色的粘稠。
灵狐闻到血腥味本能地躁动起来。
他安抚完灵狐,在某个犄角旮旯找到替换的衣物,回头没看到自己想要的那双眼睛。
换完衣服言不尽四处溜达了一圈,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一点也没有被“囚禁”的自觉。甚至心情很好地招手让灵狐过来。
不过适才听话的小黑没理他,假装自己不存在。
言不尽挑了挑眉,准确无误找到了隐在夜色中监视的目光,他勾了勾嘴角,像是询问又像设置了陷阱:“顷允,为师这就走了。”
灵狐无波无澜,那监视的感觉却一无所踪。
言不尽若有似无叹息,垂眸盯着手上的东西。
休息这会功夫,修为堪堪恢复四五成,顷允回来还真不一定走的掉。
走到石板门前,他收起明显的笑意,滴了血在一个类似纳物箱四不像里,石门訇然中开。
言不尽盯着还未干的伤口,转身看着石门,沉思了一会儿在门上画了一道符。
**
绕过回廊是言不尽的住处——华阳居,他丝毫没有停留。直到熟悉的药草香让他动弹不得。这种熟悉又掺杂着不熟悉,他沉下脸色。
他全身的血液顿时沸腾,叫嚣着,嘶吼着咆哮着……
“师尊!”
言不尽被兜头灌了冷水,残缺的理智终于归位。
他转身看着朝自己跑来的徒弟,身体的本能占据上风,他极而珍重将人抱了个满怀,言不尽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力道,不让自己真的将人揉碎。
他恍惚想着,自己有几百年没同顷允如此亲近了。
他们之间的接触好像只有一瞬,下一秒顷允有些懊恼地抬头问他:“师尊您怎么还拿真气护体?”
他颇有不甘地将短刃收回,跃跃欲试想再拿其他东西。
面前的人还是穿着很肆意的红衣,可能因为来得匆忙,原就随意扎着的头发很是散乱,一绺头发飘在面前,言不尽得咬紧牙关才能控制自己不去触碰。当然,思考着拿什么东西杀死自己的样子更是可爱,在察觉到师尊的目光,毫不吝啬扬起笑颜,灿烂极了,黝黑的眼睛发着光,却只是假象,内里深不见底。
言不尽欣赏了一会儿,上前一步,以指为梳从发顶抚摸到底,强迫着代逼近。
顷允觉得这样的师尊有些陌生,登时皱了皱眉。
不满师尊还有自己没见过的模样。
不等他想出怎么继续当个不孝徒弟,言不尽压抑着的声音灌入他的耳中:“这三年在外没带易容石?”
这般强势实在不符合师尊一贯的作风。顷允被激起了脾气,但看到师尊红得要滴血的双眸却先问了个毫不相关的内容:“师尊的眼睛怎么了?”
言不尽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放缓了语气:“为师没事,老毛病而已,”一边说一边以一个占有的姿势将人圈在身前梳理头发,“透过小黑的眼睛不是看到了?过几天找你师兄看看就好。”
顷允点点头,很乖的样子,想不动声色再抽出短刃。
言不尽将代的手环在自己腰间,顷允先是愣着,而后竟安安分分,不再像个小疯子了。
“顷允,易容石带着吗?”
头发已经被师尊重新整理完,是很漂亮的高马尾。他有点不想动弹。像儿时般抱着师尊的机会也不多了,于是果断当成没听见。用撒娇的语气挑起一个更危险的话题:“师尊不好奇徒儿为何想要害你么?”
言不尽笑得温文尔雅:“不好奇。”
顷允毫不气馁,眼见这招不管用,他死性不改又道:“师尊不想知道我这三年在华阳居干了什么吗?”
言不尽挑了挑眉,居然真来了兴趣:“哦?三年都呆在华阳居?”
他放开顷允在腰上的手施施然走到华阳居前,想到什么似的:“你方才是从这儿出来的?”
言不尽不用回头都感受到了冷冽的剑意,以脚尖为中心闪身一避。
他感应不到他的剑,估计是顷允拿走了。
眨眼间代又往几个致命的地方果断一刺,言不尽一一避开,无奈道:“怎么一直想杀为师……”
话未说完,顷允反手抽出另一把剑狠狠招呼到了言不尽身上,在腰处留下很深的伤口,那一身新换的衣裳瞬间就被染红。
“师尊不是不好奇么?”
言不尽直勾勾盯着他左手的另一把剑——荆歌。说是剑也不全对,那更像是剑鞭。随主人心意从剑柄处延伸出带毒的刺,那些刺密密麻麻缠绕在一起,观感上像是一条鞭子。方才就是这些刺让言不尽挂了彩。
“你用荆歌杀我?”
顷允收回荆歌,盯着血淋淋的地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顶了顶腮方道:“师尊不喜欢?拥有的第一把剑杀死了自己……哈哈哈哈,多有意思。”
言不尽不想承认自己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问出自己的疑问:“我感受不到荆歌的气息,怎么做到的?”
“师尊还记不记得荆歌是不认主的?”
言不尽捂着一直流血的伤口,直到再也无能为力也就随它去了。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像是检查功课的师长欣慰于小孩儿长大了,他尝了尝自己血的味道。
顷允的眉头死死紧皱,语气不自觉带了些迫切:“师尊,止血。”
他始终不明白。自己想要师尊性命,却对出现在他身上的任何伤口无法容忍,尽管这是自己弄出来的。
手上的血蹭到了鼻尖,让言不尽显出一丝妖异,他双手向后撑着,举手同足之间满是不在乎。
两人对峙良久,言不尽的唇色尽失,双眼终于不再散发着危险气息——顷允忍无可忍,大步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言不尽知道,他得逞了。
**
顷允刚被捡回来时身体不好,二师兄萧嚣给他泡了百年药浴。百年恰是他该下山的年岁。待到他自己出门历练,那药草的味道虽是淡的,总归还是存在。
言不尽记得他第一次回来用了二十年。
他看了二十年人间,言不尽思念了二十年。
那天山上少有的无雾,烈阳铺满地面,要迎接远归的人。
言不尽却在这样的热浪中捕捉到独属于他的阴凉——他的顷允入了道,无情道。
他再也没能有痴心妄想的时间,如此四百年。
**
言不尽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顷允,看着他恶狠狠蹭掉鼻尖血迹,扯下一截布料缠住伤口,根本止不住。顷允重新从衣服上扯下布料,尽管是红衣,血仍是明显得刺目。
顷允包扎的很仔细,很有耐心,也很犟。颤动的睫毛总是拂过他的心尖,肆无忌惮挑战着他的底线。红衣覆盖着的皮肤更显白皙,那双纤细的手一次又一次绕过腰间,尽管周身冷冽,偶尔扫过的鼻息还是很轻很柔,也带着温度。顷允对他完全不设防,他只要再贪心一点……
“我把师兄喊来。”
言不尽终于回神,想到自己的不孝徒,坚决摇头。
顷允退了一步,不赞同地盯着他的伤口,语气犹豫:“师尊,徒儿的衣服不能再撕了。”
言不尽颇有兴致打量着顷允,下摆的衣物的确面目全非。
“无妨,血止住了。”
代
顷允不解地将目光移到师尊脸上,又上前检查一番——空气中血味不散但血是止住了。
他意识到了什么,危险地看着言不尽:“戏耍我很好玩吗,师尊?”
言不尽只是笑笑。
“顷允,你自己想明白为何要杀我了?”
又是这种没听过的语气,他觉得自己要被这样陌生的师尊逼疯了。从前与师尊相处他从来都是平和的,语气里更是带着让人舒服的暖意,而不是带着让人烦躁的咄咄逼人,像是要逼着他想出什么。
他直视着言不尽,理所当然道:“师尊莫要诓我的话,这是您要想明白的问题。”
言不尽沉默了良久,眼底翻滚着不知名的情绪。
顷允觉得很不舒服,他好像回到被抽查功课的年岁,下意识想撤回自认为正确却是错误的答案:“师尊,我……”
话没说完他陡然眼前一黑,挣扎着抓住言不尽的衣袖,却被毫不留情抽走。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
“仙尊,耽搁得有些久了。”
“嗯。”言不尽冷谈应了一声,漫不经心拂过腰间的布料,“小孩儿缠着我。”
“……”木讷如春分,也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转移话题,“顷允仙者弑师的消息在总大洲已经传开了,您……昏迷这三年,小,”春分及时改口,“顷允仙者已经收回东、西两个方位的仙门。”
“他受伤了。”
“属下没能及时挡住墨渊仙尊的突袭,请您责罚。”
春分弯腰时瞥见青冥仙尊宽袖里一抹红色,顿时如遭雷击,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仙尊,小顷允他做了什么惹您生气了吗?”
言不尽将手负与身后,语气和蔼却让春分汗毛竖立:“嗯,是有点生气。不过顷允毕竟是我的。”
春分急了:“青冥!”
“徒弟。”言不尽不急不缓地补充,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春分”也不装了,掐着腰骂骂咧咧吼了这个伪君子小半个时辰,气得差点现出原形。
“你非得自己养小顷允也就罢了,还养成这种模样!当年我养你养得差了?别以为我现在在这个小辈身体里住着我就动不了你!”
“前辈,您收着点……”
“我骂他怎么了!怎么了!别以为没有你的份,小孩不让你上前你就真的任由墨渊那个狗东西伤了他?啊?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言不尽在一旁围观这人精分似的吵架,当然更多的是骂自己。
他运转体内灵力,修为恢复得差不多,打断他们:“顷允就交给你们了。”
“春分”突然正经起来,意味深长看着他:“青冥,不该有的莫强求。你做的事有违道理伦常,要想好了。”
晨光曦曦,不知不觉天光大亮,换过的白衣还是不可避免沾上血点,大风刮过扬起裙带,他在此时此景毫无预料地笑着,眸中血色张扬,轻声吐出的几个字随风散去,不寻踪迹。
**
“夏至姐姐,他怎么样了?”
夏至急匆匆赶到时顷允正躺在华阳居的床上,紧接着小黑化作人形从在床边骚扰顷允转为骚扰自己。
这是她把脉过程中小黑问的第十个问题——“夏至姐姐,他怎么样了?”
小黑作为凶猛的灵狐一族,最失败的就是被躺着的这个人养成了个废物,日常除了吃喝拉撒没干过一件正经事,现在甚至毫不讲究趴在自己身上又问出第十一个问题:“夏至姐姐,小顷允怎么样了?”
很好,至少换了个称呼。
要不是顷允只是睡着了,她真的很想把这只臭美的小灵狐丢出去。
听到顷允没事,小黑松了一口气,化作原形就要趴在他的身上。
夏至眼疾手快把她拎了起来,苦口婆心道:“小黑,男女授受不亲,你都多大了,不要动不动就粘着顷允。”
小黑委屈:“他是主人。不是男人。”
夏至噎了一下,许久没听到她莫名的言论还有点没习惯。
“可从没承认过你是灵宠。”
小黑可怜巴巴看着她,要哭不哭:“可是他的眼睛很漂亮。”
夏至哭笑不得:“关他眼睛什么事儿?”
“我喜欢他的眼睛,但他不送我。”
夏至有点心累:“当然不能送你。”
小黑号啕大哭:“他昨天偷偷把眼睛装在我身上看别人!!”
夏至简直不想理会:“那是借灵,暂时用你的身体视物……等等,”她把人拎到眼前,严肃道:“他看谁了?”
小黑被这模样吓到了,打了个哭嗝,断断续续道:“就……就是主人的……”她思索了一下:“主人的师尊啊……”
夏至猛地转头看向顷允,他已经醒了,估计是被这个一无是处的小东西吵的。她糟心地放下一直往床边扑棱的废物。
检查一番,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小黑抢答:“没有没有,他睡够了!”
尽管不想承认,这只灵狐也是跟小顷允认过契正儿八经的“主仆”,换句话说,她还真能感知到他的身体状况。可能是太蠢了,方才才一直喋喋不休。夏至又更新了对蠢货的认知。
顷允坐起来倚着床沿,思索着自己在哪里中的招。看着短了半截的衣摆明白过来,师尊身上的血气跟荆歌碰在一起相当于安眠药草,他还不知死活靠的那样近。
小黑见夏至不再管她,登时现形往顷允身上扑过去,舒舒服服找个姿势睡着了。
“青冥不是死了吗?”
“嗯。”他垂下眼眸,缓缓道:“我们一起配的药方,我亲手拿给他喝的。”
夏至有些怀疑:“你真的拿给他了?他是你师尊,你舍得杀他?”
顷允的束发散乱着,几缕发丝隐入衣衫,面色在上次受伤之后一直都是苍白的,唯有嘴唇殷红无比。
“活着的师尊固然好,但独属于我的师尊才是最好。”顷允很灿烂地说着。
谢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